《平家物语》开篇诗——祇园精舍钟声响,诉说世事本无常;娑罗双树花失色,盛者转衰如沧桑。骄奢淫逸不长久, 恰如春夜梦一场; 强梁霸道终覆灭, 好似风中尘土扬。

老潘:在《源氏物语》里就有人与人之间无法沟通,无法理解,那种内心的孤寂、宿命感。后来我又读到谷崎润一郎的家族小说《细雪》,主人公、四姐妹中的老三雪子被两个姐姐宠着,按理说被亲情环绕了。可她依然有她自己难以克服的孤寂感。我在中国文学里接触过的一些家族小说像《红楼梦》、《京华烟云》、《家》、《春》、《秋》等,我不管它写得多么黑暗,有一点我读完都有深刻的印象,中国社会中大家族很压抑人,但同时在热闹、在兴旺的时候,家族中父慈子孝,夫唱妇随,也有其乐融融的一面。不管后来的结果怎么样,覆灭也好,衰落也罢,一个大家族在烈火烹油、钟鸣鼎食之际,每一个生活于其间的人都有一种归属感在里面。

紫式部雕像

中国家族小说中的人物的痛苦经常是因为不被自己家族认可的痛苦。但是在《源氏物语》、《细雪》这样的家族小说里,看不到对这种大的归属感的渲染。也就是说它虽然写了很多人物,但这些人物之间的关系,也可以是很亲密的,包括我是她的丈夫,她是我的妻子,还有她是我的女儿,我是她的父亲――这些东西在《源氏物语》里,我看不到在《红楼梦》、《家》、《春》、《秋》,以及《京华烟云》等家族小说里看到过的浓墨重彩似的描绘。这些人物虽然生活在大家族的人际关系网中,每一个人却同时在各自的小世界里都有一个“茧”包裹着,把他们困在里面。这是我觉得日本文学,仅就这几部家族小说而言,它有这个大的差异在。它也是家族小说,但我感觉不到家族里每一个人对家族的中国式的归属感。他们并没有一定要把自己纳入一个家族的归属感的需求,当然也不会为此而悲哀。在我们这里,这种归属感一般会美其名曰人情味,是人生最温暖的东西。人们往往因为不被自己家族的长辈兄姐认可而焦虑和失落,伤心欲绝。就我个人的视野所及,日本小说家所写的日本人,对他人对自己的理解是持悲观态度的,他们却也没有因此而哭天抹泪,大放悲声。

电视剧《家春秋 》(1987)李莉导,巴金原著改编

任知:对,他们坦然接受命运。

老潘;但是,它里头还有一点和中国文学不一样,有个别时候,他和另外一个人,这个人可以不是自己最亲密的人,电光石火,产生某一种默契,这种默契会让他玩味很久,这个时候他会脱口而出,像中国带有禅意的一两句话。这一两句话呢,也会被称为日本的古体诗。

任知:其实就是俳句。日本文学、特别是日本古典文学追求瞬时、消逝的感觉,它很冷静地知道,什么东西都有成败。这和日本人别具一格的“英雄观”有关。《三国演义》对日本的影响非常大,像《三国》这样大规模的、波澜壮阔的战争场面是他们难以想象的,他们国土面积小,方寸之地啊。他们在接受《三国》的过程中和中国人的不同在于,曹操、刘备和孙权三方在他们看来都是英雄。不像我们支持一方,反对另一方,厚此薄彼,选边站。他们认为成功的英雄是英雄,失败的英雄也是英雄。大家熟悉的横山菁儿还为长达7个小时的卡通片《三国志》谱写了中国风名曲《英雄的黎明》。西乡隆盛,早期是“维新三杰”之一,为“尊王攘夷”奔走。由于与大久保利通等人在内政方面的分歧,被旧萨摩藩士族推为首领,发动武装叛乱,史称西南战争。兵败,死于鹿儿岛城山――他也是日本人心目中的失败的英雄。

老潘:日本家族小说人物坦然地接受“命运”这种东西,然后,在坦然之中享受到某些从自然万物、四季轮回中引发的内心很小的喜悦。这一点我在《红楼梦》这类中国家族小说里,很少看到。

任知:你说的其实是一种民族特性,这里面有禅的元素,有日本民族元素。就像武士道里面,武士特别仰慕宫本武藏,他的志向是和宫本武藏决斗,等到他练了十年,他去和宫本武藏决斗。宫本武藏点到为止,他失败了。失败了以后,他立即自杀。这在中国是无法理解的。按日本人的理解,我已经和高手进行了决斗,我的生命价值已经体现,在樱花最灿烂的瞬间死去,那是最美的,完成了自己的价值。瞬间的美,和樱花相关,和武士道相关,都有这样的美学存在,说是极致也罢,极端也罢,它就是像钻进一个无止无尽的隧道。在死亡观上,它认为死亡是生的延续,而且它直面死亡和灾难。

老潘:有时候在日本人眼里,他自杀是自恋的最高形式。自杀不仅不是对生命的否定,反而是一种肯定。就是说自杀是我的自由意志所决定的,不是迫于无奈,不是迫于外界压力,它是自由意志的体现。在这个过程中,毁灭的同时他自认为已经进入了创造的某种境界。中国道家有个观念“贵生”,“贵生”的观念来自于庄子,它蓬勃于魏晋南北朝时期。汉帝国覆灭之后,隋帝国建立之前,历史上把这三四百年称为“五胡乱华”。改朝换代频繁,几乎每个人都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恰恰在那个时候,你想想魏晋南北朝大动乱时期,特别是汉族政权所统治的范围内,那些士大夫、世家子弟,他们重美颜、美服。按现在的说法,那些男的都有点“娘炮”。但是他们那些人还热衷于品鉴人物,“子建般才,潘安般貌”。他为什么那么执着于自己形体的美,也就是说他看待自己身体的样子,哪怕他是个男的,就像个女孩子照镜子顾影自怜一样,他觉得这个皮囊,他本身是值得珍惜的(日本人很推崇的《世说新语》就有不少这方面的记载)。

你觉得“贵生”这种思想在日本会不会有某种反响?甚至推到反面,他恰恰是对这副皮囊的百般怜爱,他在毁灭自己的一刹那,使这副皮囊永远地活在了年轻的时候,永远地活在自己生命中的春天,他没有进入夏天、秋天和冬天。他留给大家的永远是一个年轻的“我”的形象。“贵生”这种思想与日本的“艳”与“寂”有没有因果关系?我没有涉猎过这些思想的传承,不知道你接触过没有?

点赞的用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