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读完了齐邦媛先生的《巨流河》,蜜友多年前就曾推荐过它,但我对这本书仅有她和张大飞的那段缘分的印象,这次去北京找她要了这本书,在回程的路上看。

当在高铁上打开齐先生写的序,看到开篇写着“哑口海位于台湾南端,是鹅銮鼻灯塔下的一泓湾流...”,想起2014年8月去台湾旅行时,曾在鹅銮鼻灯塔纪念碑下照过照片,打开手机中存储的旧照,果然就在那里。

奇妙的缘分!那时我即使看过《巨流河》,应该也不会有这样的心境来领略这份跨越时空的交集所带来的悸动。正如那天的哑口海,因为8月台风的到来,海浪拍击着礁石,因为穿着雨衣的缘故,站在高处的我对此情景还有印象,但至于哑口海是否在海浪的冲击下,声消音灭,却是不记得了。

十年前的记忆于我而言,已经有缺失了,需要补足的部分也显得无足轻重。而对于八十岁才真正执笔写作《巨流河》的齐先生,又要经历怎样的记忆摆渡呢?读完整本书,我认为这个问题已经无关紧要了,齐先生缜密通透的笔伐,以及她内敛克制的行文风格,使得这部记忆文学披上了专属于她的印记,随着她一生的展开,我也得以从她的视角去领略一个世纪中个体命运的是如何受制于意识形态的拉扯,以及在时代大背景下如何经历诸多变迁的。

没有什么比书中提到的诗句“如此悲伤、如此愉悦、如此独特”更能表达读这本书的感受了。

第一章中,齐先生写到小时候常常转学,被孤立,在结尾写到和哥哥还有哥哥的朋友去爬山,因为落后了又遇见寒风,害怕得直哭,当时还是张大非的张大飞转回来帮助她时关切的话语和眼神,我也跟着哭了。

我有相似的记忆。小时候,隔一两年就搬家,别离是人生的常态,以至于小学起,我就如同独行侠一般,常在错过回家的班车后,独自走几里路回家。但有一次遇上下雨,哥哥的一位同学兼好友,在路上遇见我,一把将我揽入他的雨衣中,将我送回了家,一路上我俩没有任何其他的交流。这位哥哥成绩不好,也因为常和社会青年混在一处,沾染了些痞气,但只这一件事,我从心里认定他是个好人,去年我还打听过他的消息,现在他生活得不错,很为他开心。

在高铁上,我将渔夫帽压得低低的,泪流满面,也不急着擦去,不争气的是鼻涕也跟着出来捣乱,包里的纸巾也用完了,只能合上书本,跑到车上的卫生间找纸擦去,如此两个来回,索性多撕了些备在手边。下高铁的时候,齐先生还没去台湾,备的纸也还剩了几张,发现我的泪都和她描述张大飞的部分有关,虽然她的描述极其克制。

回家这两天,随着齐先生去了台湾,从独自面对新生活的开启到结婚到父母也到达台湾团聚,再到伴随着生子和照料家庭并要兼顾工作,诸多奇妙的经历。我也用心在感受她从辗转流离的逃亡生活中进入一个相对稳定安全的环境,是如何从一个先天不足、胆小怕事的瘦弱女孩成长为遇事沉稳,一步步达成自己文学梦想的奇女子。

我找到了三个关键词:弦歌不辍、悲悯、温柔而坚定。

弦歌不辍。《巨流河》带给我最深感动的就是这个词,齐先生也在第四章中写到“人生没有绝路,任何情况之下,‘弦歌不辍’是她活着的最大依靠”,这个词在本书中才真正显示了其真意。

齐先生在战争年代迁址重庆沙坪坝的南开中学的六年时间,以及进入流亡到乐山的武大读书的三年和返回武汉珞珈山的最后一年,都体现了当年因战争而极度简陋和匮乏的教育环境下,校方是如何无惧任何艰困,带领学生在战争和死亡阴影所威胁的喘息间,以弦歌不辍的精神力量,传授知识、礼仪、组织丰富多彩的课外活动,而齐先生正是在这样的经历中,通过耳濡目染得了老师们的真传,建立了自己的人生基调。

悲悯。在《巨流河》中,能看到齐先生是非常小心的在避开政治对自己意识形态的裹挟,也正因为她的态度,使她在人生不同阶段遭遇了孤立甚至是攻击,但同时,也为她提供了机会能深入文学世界,从无数个孤独的心灵中汲取养分,成就了坚韧沉着的品格。

齐先生能如此坦然地面对孤独,我读到其背后跨越地域、民族、政治乃至信仰的悲悯情怀,正是它使得齐先生在跨越世纪的百岁人生中,坦然接受和面对生命的一切境遇,这一点从她离开巨流河,来到哑海口的经历,并在台湾通过对文学理想的坚守以及帮助建立和传播台湾文学的影响力都能得着体现,因为这些事情的背后,正是对人类整体命运的关注。

温柔而坚定。从齐邦媛和罗裕昌先生的婚姻,我看到了她的温柔和坚定。在事业的选择上,她温柔坚定的站在丈夫一边,为了维护他的事业和尊严,她不惜牺牲自己事业攀升的大好机会。而当生活逐渐安定,丈夫事业稳健,孩子大些以后,她又在面临学术上的重要机会时能寻求母亲和家人的支持,温柔而坚定地走出去。

当一个人温柔而坚定的行走属于自己的路时,进退不再是两难的选择题,而是在审时度势中学习如何与环境共舞,这是我从齐先生的经历中读到的智慧,也是我需要去学习的功课。

当然,齐先生的苦难源于所处时代的必然性,因为她父亲齐世英的缘故,相较于毫无背景的个体,她拥有其得天独厚的优势和机缘,并未真正卧尝底层民众的苦难。书中她写到自己在60岁刚过那年,站在十字路口等计程车的她,遭遇了一场严重的车祸,左腿折断,右臂骨折,她对此多年也百思不解,为何一世无争的自己会遭此横祸。即使是读了很多遍《约伯记》的我自认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但我看她记录这段经历的文字,她依靠自己的心智抵抗暴虐的疼痛,并在一年后恢复了工作,我知道,这样的齐先生,遇到怎样的艰难和打击,只要活着,还会再站起来。

2024年3月28日,《巨流河》作者齐邦媛去世,享年100岁。3月30日中午蜜友给我发来她去世的报道,我回复“她的生命很圆满,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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