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很多規律是沒有原因的,蟋蟀是從立秋那天發出第一聲鳴叫,用振動的翅膀。

我的腦際會回響著一句話:你好,老黑豆樹。——你好,老黑豆樹。在除夕之夜。

我走向最末尾的那節車廂,這裡非常僻靜,沒有其他人,我坐下來,火車就牛叫了一聲啟動了。站台上立著的工作人員在敬禮,一切都沒有變,就像9年前的那一夜,就像8年前,就像9年來的每一個除夕,這些年的除夕,我都在火車上。

                       9年前

除夕那天的傍晚,人們忙著迎接大年夜的到來和美好的前景,我從床上爬起來,開始思考一些關於人性和道德等嚴肅又不具體的問題,我不強求自己的思考有結果,只是因為想了這些就不用想那些了。外面很喧鬧,成年人給孩子們換好了嶄新的衣服,教孩子們說些吉祥的話,那一天大人們都克制著不打孩子。我還看到了成串成串紅得像新娘的鞭炮串,一串比一串漫長。我記起鞭炮在熱烈之後變成垃圾的慘狀,也想到母親們那一代在年關,支付壓歲錢的艱澀。

街道上彌散著油烹面食的香味。

那天傍晚我在街上,不知道要去什麼地方,身邊沒有一個認識的人,我走著走著走進黑夜,走進黑夜我還在走,我怕一旦我停止腳步就把自己永遠留在了這個陌生的世界。當我想到遠方的人總是要乘火車回到母親身邊的時候,也決定回家。我來到站台,上了這個時間段唯一的一列火車,對我來說去哪都行,去哪都像回家一樣,關鍵是那個過程。

我遙看後退的城市截面,之後是寂靜,鐵路沿線人跡罕至,遠處是鞭炮和燈光點亮的無聲無息的村莊。我趴在茶几上,用黑暗掩飾流下的眼淚。

我希望又實在不希望在這趟旅途中能夠拋弃正在離我遠去的親人們。我的童年、我成年了,我的愛情,我從前的一切,一切和女士們相處的日子,我希望像使用擋箭牌一樣利用人性和道德這類的問題來消解無盡綿綿的回憶。

午夜過後,火車停下來不再走了,我茫然地沿著鐵路線往回走,一個小時後,我就看到了一棵樹。

我後退兩步,深深鞠躬:

“你好,老黑豆樹。”

我坐下來。地面比想像得冷。

我像撫摩愛人的臉那樣觸摸著老樹那疤疤癬癬的身體,在疤癬之間尋找相似形,這是一棵夫妻樹,從根基開始早合成了一體,樹幹像倒叉的雙腿那樣分開一段又繞在一起,沒有再分你我,它們在對方身上都留下了痕跡,終於變成了一棵樹。

我在樹下仰看下垂的枝條和在西風中殘存的黑豆種子,不讓自己想起爺爺、奶奶、父親、母親,自己的夫人、我和夫人的孩子——一個女嬰,以及女嬰的未來……我不想想,什麼也不想想,只是靜靜地坐著,天空中一顆星也沒有。

次日清晨,人們的睡夢遺落了一地狂歡的殘跡。

我開始沿著鐵路往回走,那趟車還會回來。

我的頭腦中回響著一句話:你好,老黑豆樹。你好老黑豆樹。在除夕之夜。

6年來,“你好老黑豆樹”就像一個定在除夕之夜的符咒,就像定鬧鐘鈴弦上的鐘點。

                           6年來

希望總是出現過的,從第一次開始,這是第4次了,這期間,我晉了職,地位高了,對待世事的看法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可惟獨除夕的夜晚才是我的夜晚。

我後退兩步,脫下帽子,深深鞠躬。

“你好,老黑豆樹,這上千年你是如何渡過的?”

我撲向樹身,觸摸那些疤痕就像安撫自己的心靈。

樹背後掉出了一頂紙燈籠,一個孩子叫了一聲“有鬼”就跑,我追上去,把孩子撲倒在雪地上才發現捕到的是一個女孩。

孩子說:“你是城裡人。”

孩子說:“看到遠處排隊的燈籠了嗎,全村人都祭祖墳去了,我沒去,今天是我訂婚的日子。”

孩子說:“我過了年13歲,明年初中畢業,上高中的錢夫家答應掏,我還想考大學,將來要住進城裡去賺錢,把學費連本帶利還給夫家。”

孩子說:“和我定親的那個比你大兩歲,你有錢嗎,要不你把學費還給我,將來我就嫁給你了,我會幹活兒,家裡的活兒都能幹好,聽說城裡的女人不拿針線。”

孩子說:“你寄錢到學校就行了,千萬別寫信,我怕人家笑話。”

那一夜,我把孩子抱在懷裡暖著,和她說了很多從沒有說出來的話,我把自己、母親、夫人和孩子的事都吐了出來。

我說我第一次看到黑豆樹的那年臘月29是喜慶的一天。那天可鎮是忙碌,一家三口都在忙,等待著第四個人的到來。我坐在產房外的硬條凳上毫無怨言,到了子時,我的母親已經跑來4趟,這一趟是提著雞湯。就在這時,產房裡出來兩名護士,從我的身邊匆匆跑過,產房裡傳出消息說生了,是女嬰。

後面就說,女嬰已經死了。產婦大流血正在搶救。我母親聽到這個消息立即摔倒,像跟誰鬥氣一樣死於心臟病突發,前後不到十分鐘,她母親的好兒媳在兩個小時後找婆婆去了。就這樣,我在世上所有的親人都搬家去了太平間。

孩子在我懷裡吃吃地笑。

孩子說:“你真會瞎編,你們城裡人太有意思了。”

孩子說這話的時候,我想到一棵老樹的枝頭應該永遠晾曬著孩子們五顏六色的小衣服。

孩子說:“牛郎織女的媒人是樹精,我們就在這拜天地吧。小時候我們小孩兒都來這拜天地玩,現在大人早就不讓玩了,說我們長大了,亂拜天地容易拜出丑事。”

孩子摘下我的圍巾頂在頭上當蓋頭,我異常虔誠,與孩子同跪在樹下磕了三個頭,額頭頂到雪地上的滋味使我終生難忘。

那天,孩子同我拜過天地之後忽然有些驚惶。

孩子說:“我們從墳上回村了,回家晚了不好,哎呀,我的燈籠燒熄了。”

孩子說:“圍脖給我了,回家我騙我爸說是撿的,他發現不了。”

孩子說:“全靠你了,別忘了給我寄學費,過幾年我就進城和你過。”

孩子還說:“別忘了,每年的今天我們都到這裡見面。你可千萬不來。”

孩子最後說:“你不用送我,叫我們看見對我不好。我走了。”

雪光很亮,我一直目送孩子消失在村落裡。

從那以後,我定期按照孩子留下的地址寄錢,從未被退回。孩子卻沒有再到樹下與我相見。我不打算去村裡尋找。就像蟋蟀用翅膀鳴叫,我每年有一個純淨的夜晚,去相伴一棵樹。那裡還有一個女孩,那個生活在重男輕女村落裡的女孩,在我心裡,女孩既然來了她就永遠在了,與老樹同在,與除夕之夜同在。我每年的那夜都在野外像懷抱女孩的那個時刻,向這裡吐進一年的淤積。

                   從那以後

每年,只有這一夜,我才抽空兒去想拜過天地的女孩,念高中了,長成大姑娘了,考入大學,進城。或許有一天,在城裡我們相見,當我的妻子,她會絮棉被、做棉袄、棉背心,我想起在我的小時候,家裡沒有雞鴨鵝牛羊的絨,母親買來棉花,給家裡的所有人做那些東西,花花的面,縫針別在衣襟上,用秃的頂針時常碰到燈光上,是是溫暖家庭的定格時刻。也許,女孩已經出嫁,在別人家辛勤勞作,想到這些並不讓我難過,無論在誰的家裡,女性都是美好的。

蟋蟀總是從立秋之時開始鳴叫。我的頭腦中回響著“你好老黑豆樹”——你好,老黑豆樹。在除夕,在今年此時。

                        今年此時

車停了,我衝下去跑著。上方似乎有個聲音在說話,我顧不得那些,跑著。

“快呀,快呀——”聲音在說。

我顧不得那些,

“快呀,快呀——”我說。

鵝毛雪片紛紛飄落。我撲倒在那塊土地,抱住樹的殘根,那棵樹不在了,只留下了一個殘根,我流下淋漓的淚水。很久以後,我站起來,後退,脫下帽子,躬身下跪。

“你好……”我泣不成聲。

四周是空寂。我失去了所有的希望,失去了最後的家,我只是保持著跪姿趴著。

……

正月初三的早上,人們在樹根旁發現了一具殭屍,我跪著,兩串淚在臉上結成冰凌。

後來全村人都來了,在我身邊圍著商議在這裡發現我對村子是不是吉利。人們都沒注意到村裡最漂亮、最風騷的小寡婦偷偷流了淚就離開人群。最後被搀扶來的是村裡德高望重的老奶奶,她今年已經99歲。老奶奶拄著龍頭拐杖,駝著背威嚴無比。

老奶奶在我周圍轉了幾圈,發出了第一道命令:“把我的眼鏡拿來。”

一個中年男人立即從懷裡摸出放大鏡。

老奶奶發出了第二道命令:“拿手電筒來。”

人們面面相覷,立即有一個年輕人調身往村裡狂奔,去拿手電筒了。

老奶奶拔開我的眼睛,用手電照看半天,發出了當天最具有威力的命令:

“快抬走,送醫院還來得及。”

“留個人把女人都給我歸攏好,叫她們都跪著磕頭給我叫魂。那個誰,老王家的小寡婦呢?把她給我叫回來。”

……

離去時背對來時的風景,現實在眼前,我是一周後離開醫院的,從此以後再也沒有回到消失了老黑豆樹的村莊,我不再需要那個家,十年後,人們經常關注的商界的要人中,有一個將是那個曾經虔誠地探望老黑豆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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