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治好了我們多少病,救活了我們多少人,他是神醫啊。千萬不能讓他轉業,我們願意每月給他一千元的工資……”
怎麼辦?衛生隊長是五九年入伍的老同志,而且是營職幹部,已不符合上級一再強調的留隊條件。
“如果老百姓需要,可以繼續留隊。”你沒有半點猶豫,給某軍分區作了明確答復。
衛生隊長留隊了,藏族群眾甭提有多高興。儘管他們不知道是誰開的這個綠燈。頭痛腦熱的、胃痛的、難產的、患難胃炎的、手被砸斷的……他們繼續求見自己的“神醫”,給“神醫”帶去一條條潔白的哈達,帶去一個個最美好的祝願……我想,如果那位衛生隊長真是神醫,那麼,你就是“活菩薩”。
應該把潔白的哈達和最美好的祝願分給你一半。
六
你的日程表,從來都是往前提。八三年六月,你開完第六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二天便聯繫了一架小飛機趕到成都。你老伴奇怪地問:“昨天大會才閉幕,你怎麼……”
“爸爸,你再忙,也該和我們合個影呀。”大女兒張潔英不住地央求你。
“好像以前照過吧”?
女兒拿出一張顏色發黃的照片,“爸爸,照這張合影像時,你還把我抱在膝蓋上呢。”在女兒的催促下,你抽時間拍下了這些年來唯一的,也是最後的一張“全家福”。
匆匆告別了家人,你便一頭扎入察隅的築路現場。一路上,暗濛濛的雪山下流雲走霧,溝壑縱橫,懸掛峭壁的飛瀑象條條直下的巨蟒,聲音震撼山谷,道路越走越崎嶇。團裡派警衛排長為你牽馬,你堅決不要。“哈哈。我又不是太太,要人牽馬?”你有說有笑,一會兒騎馬,一會兒步行……貢日嘎布曲的河灘上,你開始尿血了。為了不影響大家的情緒,你吩咐警衛員小何不許聲張。後勤部檀部長勸你休息一下趕緊返回拉薩,你說:“不,快過年了,我們加緊往前趕,去給邊防點的同志們拜個早年。”就這麼一句,使在場的人眼淚盈眶。他們想起,一個月裡,你帶病乘車、騎馬、步行九千多里,跑了六十九個邊防點……
公元一千九百八十四年,元月十五日,凌晨七時。位於山南地區的西古,格外靜謐。你讓警衛員小何找出新衣服。
“首長,你平時總愛穿舊的,今天為啥……”
“不為啥,去給同志們拜個早年呗。”
你換好新裝,莊重地摸了摸帽子上的紅五星和胸前的紅領章。你是否有了某種不祥的預感?
凜冽的寒風厮打著海拔五千多米的山野,殘忍地想把耀眼的一點綠色從這裡抹掉。漸漸地,朝霞透過死氣沉沉的迷霧,給白皑皑的山峰鍍上一層金色。兩輛披著瑩明潔白霜痕的越野車啟動了。經過四十分鐘的顛簸,汽車在三安曲林停下來。陡崖上,只有一條若隱若現的山徑,如同一根鞭子忽地甩向山澗,忽地騰向雲霄。飛瀉而下的冰河被崖壁左攔右擋,向人們發出恐怖的警告。你邊走邊察看地形,不斷跟其他同志交換築路的意見。翻過山,你覺得心裡悶得發慌,坐在地上吃了一片藥,讓小何牽過馬來。你幾乎連上馬的力氣都沒有了。小何憂心忡忡地扶你上馬,你在馬背上笑道:“小何,你看我還可以吧。”小何緊閉眼睛,使勁點了點頭,淚水一下湧了出來……
呼嘯的狂風夾帶著砭人肌骨的冰屑雪霰迎面撲來,兩座狰狞的“狼牙山”聳在前面。你拄著拐棍,一步一喘往上攀。在這零下二十度的嚴寒裡,豆大的汗珠從你被紫外線燒脫皮的臉腮往下滾,浸濕了衣領,浸濕了鮮紅的領章。雪花落在你身上,溶化了,又積上,真個把你裝扮成銀裝素裹的巨柳……倒下了,爬起來,再倒下,再爬起來……鋪滿積雪的風化石山路又硬又滑,你拽住馬尾巴,咬緊牙關,一步一步地挪啊,挪……
喜馬拉雅山系啊,自你從特提斯古海隆起,四千多萬年漫長的歲月裡,你見過這樣走完生命最後一程的軍區司令員嗎?
你回頭用細微的聲音幽默地說:“沒想到,這馬尾巴還能助我一臂之力。”同志們再也控制不住,淚水刷地湧出眼簾,和冰冷的雪溶在一起。“司令員,你這是在拼命啊!”
遠處傳來雪崩聲,風雪象一群惡狼在嗥嗥哀號,一道藍色的火焰在雲層裡閃了幾閃,天崩地裂的雷聲象要為你炸出一條平坦的大路。俯視山下奔騰咆哮的冰河,宛如一股從泉眼裡徐徐流出的青稞酒。小何好生驚奇:“首長快看,這山好險呀。嗯?”
沒有回話。你的手無力地從馬尾巴上滑下來,拐棍掉在山道上……你真的拼上了命。
“首長,你醒醒,醒醒啦!”小何緊緊抱住你,泣不成聲地喊。
“張司令員,你硬是累死了啊!”
“……你硬是活活累死了啊!你硬是……”
哭喊聲在山谷中久久迴盪。
風雪一陣緊似一陣……
七
你剛跨進四十九歲的門檻,正值壯年啊。三十六年的戎馬生涯,血與火的戰場,生與死的考驗,冶煉了一顆堅強的靈魂。你,決不是因體魄健壯才渴求厮拼,決不是因爬慣了山路才熱衷於長途跋涉。看看你的遺物:
一本記得密密麻麻的工作筆記本,半小瓶未服完的藥片。
在高原戰士眼裡,這兩件不算稀罕之物的東西,飽含著多麼豐富、深刻的內容。
“首長,你這是怎麼了……”
“再看看我們吧,首長!”
“醫生,求求你,再搶救一下……要血我們有血!要肉我們有肉!不能就這樣讓司令員走了啊……”
悲痛的泣哭聲,哀切的央求聲,撕肝裂肺的呼喚聲匯在一起,向天空投去一根拽心的繩子,死死把老天爺的心扣住,拼命往下拽。無情的蒼天被拽痛了心,撒著冰冷的淚花……撒也撒不盡,一天、兩天、三天……一尺、兩尺、三尺……
他的殉職病理報告上這樣寫著:
……因極度疲勞、缺氧、寒冷所致,嚴重心律失常……
我踏著積雪跌跌撞撞地來到龍王潭,緊緊地抱住巨柳,緊緊地抱住你。我無法看見被積雪埋沒了的根,但我真切地感到了你的根——那不朽的根象徵著一種精神,人應該有的精神……
載《西藏日報》1988年1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