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泣的山崖

今年六月,成都軍區電視錄製中心來藏拍攝《千里邊關壯士情》電視系列片,首長指派我參加撰稿。

行一路,拍一路。七月的西藏風光看也看不夠,拍也拍不盡。在《美麗的西藏》這集裡,觀眾們也許不會相信那春夏秋冬四個季節的畫面會是在幾天之內拍下的。我們來到“生漠掌”,越野車在一片原始森林跟前停下。沼澤地上,一條亂石鋪成的路伸向斷壑縱橫的密林復地。藤條繞著古木,纏著翠竹。鳥兒在那些牽著、掛著、蕩著的怪藤上歡快地撲騰,婉啭地鳴叫,把滴滴露水衔給幽幽的老林子。陽光透過密匝匝地升滿苔蘚的樹枝和藤條射下來,頓時,鋪滿腐爛植物的濕地上升起了縷縷青煙,撒發出股股山野的清香。林間的一條小溪唱著和諧的曲兒,溪水恬靜溫柔地流著。我們踏上一座很講究的小竹橋,橋頭邊的地上有幾個醒目的大字:“祖國在我心中”。字是用鋸沫鋪成的,上面覆著一塊塑料薄膜。

“你們辛苦啦!”一位幹部老遠地從一頂帳篷跟前跑過來。我們被熱情地邀進那頂布滿霉斑的帳篷,大夥兒擠坐在用竹子搭成的床鋪上。我詫異地看到幾株綠色的嫩芽竟然爬到了床頭。

“我姓胡……”老胡一臉真誠,只是一直向我們表示歉意,要喝開水得等兩個鐘頭。那就抽煙。“誰的煙好抽誰的。”我擋住老胡遞過來的“牡丹”,掏出“鐵盒遵義”一支一支慷慨地散。待劇組的同志到前面拍片去以後,我開始了採訪。老胡默默地抽煙,默默地講,我默默地聽……

軍工——這是由某部戰士組成的給養運輸隊。運輸隊沒有汽車,沒有驢馬,他們的運輸工具就是人的軀體。不是上級不給配發運輸工具,而是這裡根本就無路可尋。為了趕在雪封山之前把給養送到邊防哨所,軍工們每天凌晨四點鐘起床,每人負重八、九十斤的物資,踏泥濘,穿叢林,攀山越嶺,有時簡直是一步一步地爬……他們在用身體丈量著對祖國的熱愛,對黨的忠誠。

有位小戰士,是位不夠入黨年齡的小戰士,他在就要倒下去的一瞬間,喊出來的竟是“中国共产党……”這幾個字。同志呵,萬勿計較這句話是否完整,萬勿計較喊這句話是否妥帖,他蘇醒過來後,沒有往回走,而是摸黑抓住野藤,順著懸崖下到溝底,一邊哭著一邊把散落的乾糧和粉條撿起來……別人勸他不要再背那麼重的東西,他說:“我們吃苦是暫時的,邊防哨所的同志吃苦是長期的。”這是怎樣的戰友之情?這樣的戰士,是僅用可愛或是可敬便能概括得了嗎?作家同志,應該寫他們,好好寫寫他們。什麼什麼?才氣不足?我不這樣看。我還是認為“理解萬歲”這幾個字很有份量。只要理解了……是呀,理解,人人都懂,但……我給你看封信,是志願兵李學武的未婚妻寫的。

XX同志:

收到你的沒有柔情,也不懂感情的來信,使我又一次領教了你的革命大道理。請問,殺死一個敵人能給多少錢?軍功章能給你飯吃嗎?還是讓我們面對現實吧,尊敬的大兵同志。咱們過去感情可戀,今後之情各自尋,你做你的英雄夢,我打我的理想盹,咱們分道揚鑣吧。

……帳篷裡煙霧繚繞。煙霧使我陷入茫然。

終不知編輯們會不會將那封信編出來。我想,編輯們是這樣認為,應該把美好的,高尚的,上進的精神糧食奉獻給讀者。

老胡豁然開朗,急急翻出另一封信遞給我,同時掏出“牡丹”。

親愛的楊紅:

看了你的來信後,我才真正體會到一個軍人的職責是多麼重大,才真正感到你是為了國泰民安,置個人安危於度外。我,作為一個軍人的女友,就算作為一個軍人的妹妹吧。我不能逃避現實,我要讓你欣慰地戰鬥在他鄉。楊紅,我知道你是光榮的,我深深地知道。

我再次向你說明,我不會見異思遷,我在等待著你,但願我們見面的日子一天天逼近。無論你死,你傷,還是你殘,我希望你不要再勸我、勸我改變主意了……

初戀的星光無論多麼遙遠都是明亮的。每天,我都要對著你的像,獻上一首心中的歌,你聽到了嗎?楊紅,我究竟把你的微笑放在哪裡?放在玻璃板下,哦,不行,那樣會壓痛你的。放在影集裡,也不行,那裡的面孔太多,他們會嫉妒我對你的偏愛。是的哟,就放在我的心裡。

軍人的責任是神聖的,不可推卸,我不會拖你的後腿。我希望你在邊疆立下汗馬功勞,為用乳汁哺育你成長的媽媽獻上一枚軍功章。

最後,為我的同齡朋友,昔日同學,最親愛的人獻上兩首歌:《十五的月亮》、《望星空》。祝你歡樂、幸福、健康!

祝你和你的戰友心情舒暢,永遠,永遠……

                                                     唐潔芳

老胡介紹,這位四川開縣姑娘的來信給了軍工戰士極大鼓舞。我懂他的意思,揣好他送給我的兩封信,帶著他的期望,走出帳篷。

射進森林的陽光依然那麼明媚,鳥兒的鳴叫依然那麼悅耳,溪水的歌唱依然那麼流暢……怎麼有股奇臭……幾位軍工戰士撐著竹棍,背著物資,滿身泥漿,靠在石壁上休息。老胡說,他們幾乎是雨天一身泥,晴天一身汗,有的戰士拉稀拉在褲裆裡也不休息。有位朱排長,被掉下來的朽樹打壞了腰,十多天解不出大便,送進醫院又偷偷跑回來……

“為什麼不修公路?”我問。

“工兵正在前面修路,馬上要放炮了。”

“轟轟”的爆炸聲把我引到工兵部隊的施工現場。正在患胃出血的黨志敏團長也在工地上。原來,他們實行了“承包責任制”,團長和戰士平起平坐——戰士開多少米道路,團長同樣開多少米道路。雖然天上細雨濛濛,寒氣逼人,但好些人卻只穿著背心在抡鎬揮鍬。前面有段新開的路正在滑坡,一些戰士緊張地清除塌下來的石頭泥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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