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怎麼不戴手套幹活?”

“築這樣的路,一天兩副手套也不夠。機械根本用不上。”指導員謝世貴向我解釋。

我見一位藏族戰士正彎著腰,一聲不吭地用手抠一塊大石頭,他滿頭是汗,眼淚不住地流下來。謝指導員把我拉到一邊:“他叫扎西,前幾天收到家裡的信,他母親病故了。”

“那怎麼不讓他回去一趟?”

“他說什麼也不肯離開工地,沒命地幹,累得腰都直不起來了,哪裡有‘硬骨頭’,哪裡有險情,哪裡就有他。”謝指導員顯然有些激動,“扎西,你立即回去休息!”

“人家都在幹,我怎麼能躺得下!”扎西仰起淚痕未乾的臉。

“這是命令,你給我滾回去!”謝指導員發火了。

“你叫我其它的可以,休息不幹!”扎西抠出一塊大石頭,抱起來甩到溝下,又背起四箱炸藥,向一個陡坡爬去,嘴裡喊著號子。

串串淚珠順著謝指導員那張剛毅的臉“叭哒、叭哒”地往下掉。我的眼睛有些潮濕,急忙拿出太陽鏡戴上,儘管這會兒並沒有太陽的跡象。後來我聽說扎西的母親沒有病故,而是病重住院。扎西的姨媽在信裡沒寫清楚。知道了這個消息,我禁不住喊道:“蒼天有眼!”

我跟著一位連長來到他住的帳篷。蓬頂有幾十個大大小小的“天窗”,一滴雨水落在我臉上。我起身挪地方,雨水再滴下來,又挪,結果始終有雨水滴下來。連長說,能有這樣一個搭帳篷的地方已經很不錯了。每天開山放炮,石頭砸破帳篷,砸到床鋪是常有的事,有的地段沒法搭帳篷,戰士們只好披上雨衣露天而臥。我隨手拿起鋪上的一張紙,上面是戰士劉紹新寫的一首關於帳篷的詩:

用不著挖地基

更用不著建築師的設計

在泥濘、雪地

在綠色的草叢、森林

與大自然融為一體

啊,帳篷,你是青春的樂園

又是一個碩大的熔爐

淨化了戰士的心靈

你是母親的懷抱

孕育著一顆顆赤誠的心

工兵戰士在用美好的心靈歌唱生活的艱苦,歌唱築路的歡樂。面對那一頂頂補了又補,縫了又縫的帳篷,我忍不住自語道:如果有人不理解他們,那才真讓人不能理解。

“作家同志,你錯了。”一位甘肅籍戰士何志宏對我說:“按理說,青梅竹馬的朋友總該互相了解,彼此體諒吧?可事實上並不。我的女朋友最近來信宣布,她過去根本就沒有想過發展這種關係的事。還說她讀了一本關於青少年思想修養的雜誌,認為她跟我不屬一個類型的人。我真鬧不明白,一本雜誌就那麼大魔力,讀了以後會讓人看不起當兵的……”

“那你也可以給她找本雜誌嘛。”我為他抱不平。

“誰費那個心,當兵的還是要有點志氣,你不幹就拉倒。”

“恐怕沒那麼簡單吧。你們畢竟是青梅竹馬。”

“當然”,他臉紅了,“我也不是個絕情的人。我給她寄去一張郵票、四張信箋,兩個信封,裡面什麼也沒寫。不知她懂不懂咱的意思。”

“唉,真是有情的太有情,無情的太無情。”我感嘆。

“她要是無情,我也就無意。”貴州籍戰士張少政拿滿是血泡的大手拍著大腿(他不久前榮立了二等功),“我的女朋友是我入伍那天主動找我的,說什麼當兵光榮,要跟我結婚。前兩個月又來信說她雖然長得不是十全十美,但也是一表人才,缺胳臂斷腿的人還配不上她。還說什麼要想結婚,先要給她買衣服、買手錶……我入伍到現在才存了兩百塊錢。我火了,兩把把信扯了,決心好好在部隊幹一番。嘿嘿嘿……”

他摸摸自己的光頭笑了,我也笑了,周圍的人都笑了。笑得那麼開心,人人都是用全副身心在笑,笑得非常扎實。他們不為無情人而消沉,更為有情人而欣慰。他們送給我一封戰士呂建平的女朋友寫來的信。

同志們:你們好!

我作為你們戰友呂建平同志的朋友,能給你們寫信,我感到由衷地自豪。和你們一樣,我也是一個青年。雖不能像你們那樣保衛邊疆,建設邊疆,但我也驕傲,為我的同齡人——八十年代最可愛的人驕傲。

軍人是和平的象徵(從某種意義上講),這正如你們的軍裝——綠色永遠是和平的標誌。我曾深深地思考過,你們離開父母兄妹,或是離開妻兒、情人,去到邊疆,難道僅僅是為了“我是一名軍人”嗎?不是,絕對不是。你們心中裝著千萬個母親,裝著千萬個家庭。

我沒有什麼獻給你們,只能用真誠的心和這只字片紙來表達對你們的慰問,衷心寄予你們美好的祝願:願你們齊唱凱旋歌!

                                                  同齡人——

                                                  呂建平的未婚妻樊俏燕

                                                  1987年5月31日

看了這封信,我想對戰士們說幾句什麼,但什麼也說不出,只感到內心深處如同遠處的一條瀑布。那瀑布像巨龍吐沫,水瀉到山角下激起沸騰的浪花,晶瑩的水泡……

“戰士們有的累得吐血,有的患了雪盲,有的受了傷,有的家裡發生了不幸……但他們仍在這裡默默地奉獻,你們攝製組應該拍拍他們。如果他們的親人在電視上看到他們……這也是對我們工作的支持,這是最好的思想政治工作……”黨團長緊緊握住我的手。

“對,拍拍心甘情願在這裡吃苦的人們……”參謀長緊緊握住我的手。

“對,拍拍這些無名英雄吧。”副參謀長緊緊握住我的手。

“……”

上百雙懇切的眼睛望著我,上百雙長滿硬茧的手抓住我的手。我明白自己作不了這個主,因為這不在拍攝計劃之內,而且時間太緊,劇組還要跑好幾個邊防點,按目前的拍攝進度已經很難達到上級要求的出片時間。我只好對他們說,待我明天來再定。

晚上,我將此情況帶回劇組,同志們欣然同意,“特殊情況特殊對待。如果劇組真能幫部隊做點政治思想工作,何嘗不做呢?我們本來就是為兵服務的,為部隊基層建設服務的……”於是決定後天去拍工兵部隊。

大清早,一輛北京吉普駛過來。工兵團的副參謀長跳下來,滿懷希望地朝我伸出手。不知怎的,我的眼淚奪眶而出。我知道戰士們正在前面盼我,我仿佛看到他們在攝影機前雀躍……他們吃了那麼多苦,對我只有那麼一點要求——把他們拍進電視,讓他們的親人看看,讓他們的親人高興,讓他們的親人放心。他們就這麼一點奢望,一點小小的奢望。我怎麼會不為他們而感動,劇組的同志們怎麼會不為他們而感動,山崖……遠遠近近、大大小小的山崖在一勁地哭泣,到處灑著濕漉漉的淚,呜咽著的風把野草吹得搖搖晃晃,野草掛不住山崖的淚,掛也掛不住……我的心被揪得生痛,拼命想忍住自己的淚,到底忍不住,猛地趴在車窗前,失聲抽泣著,頭再也不敢抬起來。“怎麼啦?老薛,怎麼啦?……”副參謀長在後座上焦急地拽我。我只管哭。我心裡清楚,作為一個“老西藏”的後代,作為一個部隊的專職作家,沒能以文藝的形式把他們反映出來,這是我的失職。在他們面前,我過去僅有的一點聊以自慰的洋洋自得蕩然無存,剩下的只有……羞愧。

能對他們說什麼呢?我只有迎著呜咽的風,對著哭泣不止的山崖喊一聲:

“工兵兄弟們,請放心……”

                                       載《西藏日報》1987年10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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