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廢記者”噙著淚使動點頭,他心裡明白,這些照片毛主席是看不上了,他老人家已經去世好幾年了,於是他對一個飛行員說,“那就收下個狐狸皮圍脖吧,你們把它帶到北京去,給中央首長匯報匯報……”。話剛說完,他便感到心臟陣陣絞痛,四肢漸漸發麻。被立刻送到拉薩時,他已成了垂危病人,昏迷不醒。

    從1975年12月以來,他共有5次報病危。而每一次病危,他的老伴張瑤都要及時趕來親自參加搶救和護理。

    老伴是第一批進藏女戰士的其中之一,至今仍在西藏山南某陸軍醫院任主任醫師(大校軍銜)。44年來,她先後58次參加高原醫療隊,深入牧區和僻遠山區,親手治療了45萬多位病人,被藏族同胞譽為“本佳啦”(最親的人之意)。

    “本佳啦”對於“殘廢記者”,已經遠遠不止“最親的人”這個稱譽。她是他最親密的戰友,她是他最知心的朋友,她是他最堅實的“拐杖”。

    他醒過來了。他又一次得救了。然而他卻又一次落淚了。他對老伴說,“我心裡清楚我的日子剩下不多了,可是我借你的那錢到現在也沒還。”老伴替他擦了淚,說,“你這是說哪兒去了。老夫老妻的,說什麼借不借的,你又沒拿去吃喝玩樂。只要你這人在,錢算個什麼呀。”他搖著頭,“再怎麼說,那也是你幾十年省吃儉用辛辛苦苦攢下的錢,我咋就忍得下心花這個錢啊。”老伴拿手堵了他的嘴,“別老是錢啊錢的,你不是自費辦了37期攝影學習班,培養了1400多學員嗎?那是錢能買來的?你別泄氣,我相信你這身體還能在西藏跑上幾年。真要有那一天你實在跑不動了,我就當你的拐杖,你柱著我跑,一輩子了……”

這對老軍人夫婦對話的情景,象是一幅靜謐祥和的暖色油畫,又象是兩株歷經滄桑的盤根古樹,令人心醉。

一位殘疾朋友十分坦率地說,“我們的生存能力很弱,在和他人的競爭中,每每會成為不甘心的失敗者。”而對於我們的“殘廢記者”,我終是說不清他到底屬於失敗者還是成功者。

也許,他在事業上是成功者,然金錢上是失敗者。

有一個時期,他每天拎兩個小桶往炊事班去,說是家裡養了幾隻小貓小狗,囑炊事員每頓飯後把乾淨點的剩食放在桶裡。剩菜、剩飯、剩饅頭要分開放。不久,有個炊事員出於熱心,主動往他的家裡送剩食。到家一看,炊事員愣住了,原來他既沒養貓也沒養狗,剩食全是他自己在吃。消息傳開,自然就有人譏笑他“扣門兒”了。受了委屈的他無處解釋,只好又往西郊烈士陵園跑。

   為開辦攝影學習班,他自費購買了20部照相機和一些器材供學員們實習使用。所有膠卷和沖洗費用都是向老伴“借”來的,沒有花公家一分錢。但這樣仍是感到經費不足。自從他於1985年離休(他當時53歲,不到離休年齡,但從“百萬大裁軍”的大局出發,他愉快接受組織安排。只提一個要求——離休不離幹,離休不離藏。以後,一直拿內地工資,一月200多塊錢。如每月當神仙不吃飯,工資也僅夠買20個膠卷。不得已的情況下,他才想出吃剩食辦學習班的“密招”。

    其實,他的“密招”被“破”,最早還不是那個炊事員,而是攝影學習班一位很細心的女學員。

那天,他帶學員們去實習。先去色拉寺拍攝,又去蜇蚌寺選景,半山腰處,他爬不動了。為了不讓學員們看出來,他還是跟在後面一點點地往山上挪步。一個叫張亞玲的女學員跑下來,往他手裡塞了一塊壓縮乾糧,“老師,把它吃了吧。你不說我也知道,你是餓的啦。”他眼一熱。“只要你不告訴其他學員,老師就把它吃下去。”“老師,我永遠誰也不告訴,誰也不告訴,哇……”張亞玲邊哭邊往山上跑,沒有回頭看一眼,不敢看,不忍看。

那哭聲絕響於淚濕的殘陽。

一塊壓縮乾糧,是學生對老師的情感回報。而老師贈於學員的,是犧牲自己,奉獻全部的清貧人生,難怪千百年來老師在學生的眼裡不是真理的化身便是智慧的源泉。他們對教師的尊崇和信賴,往往超出對自己的父母。我一向這麼認為,“老師”這個稱謂是非常之神聖的,而神聖又神聖的,是“老師”加“恩人”。

  有個叫譚玉成的雲南籍戰士就要退伍了,心緒極悲涼。“老師”動了惻隱之心。因為譚老兵跟陳老師在身體上有相似之處,都是殘疾,並且都是後天的——譚老兵的幾根手指頭被切面機當面條切去了。陳老師拿出自己的一部照相機對譚老兵說,“這個送給你,退伍回去拿它當個飯碗,好好學技術,好好活著。”譚老兵“咚”地跪下,泣不成聲,“老師,你是我的大恩人呀。”老師說,“什麼恩人呀。這不是我送你的,我是代表咱們政治部黨委送你的。你要記住,黨才是你的恩人……”

    他不允許誰稱他“恩人”,也不允許誰稱他“老首長”,他喜歡人人稱他“老戰友”。一位亞東的邊防小戰士聽他講述一次傳統課過後給他寫來信,“總是盼望老首長的回音,哪怕只寫一個字,我都會珍藏到永遠。”他回了信,“別叫我老首

長,我們都是戰友。”可是不管他如何解釋,戰士們只要見了他,還是自自然然親親熱熱地稱他老首長、老師、爺爺……。他把顫抖的右手舉至帽沿,面對所有的邊防戰士,“我這兒給你們這些好戰友敬禮啦。你們才是新一代最可愛的人,因為你們是無愧於西藏高原的戰友,無愧於祖國人民的戰友。”

    “戰友”。這個稱謂,曾被許多軍旅詩人吟詠成世代傳揚的情深意重的佳句。可見能稱之為“戰友”的人,內心蘊藏著怎樣的愛。由於這愛,他在經濟條件那樣困難的情況下,仍然將自己參加展覽和出畫冊的微薄稿費全部拿出來,不留姓名地向“希望工程”、向那曲災區、向西藏珍稀動物標本館等地方捐款。而他自己從不捨得買一件新衣服或是一雙新皮鞋,甚至一輩子也沒帶自己的孩子下過一次飯館。由於他經常穿一件洗得褪色的老式中山裝,曾幾次被軍區的門衛誤認為是收破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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