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涼拌豆腐乾》

我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歡吃這道菜,只記得它背後是一個不快樂的故事。打開文檔的時候已經犯困了,本打算醒來後如果還記得這個故事就把它記下來,如果不記得了那也是件幸運的事,至少能讓我忘記一些憂傷。只可惜……

故事的開始是這樣的,我小學時的夏天住在外公家,那是一段經常可以在傍晚時分全家人坐在院子裡的葡萄架下吃晚飯的時光。如果說奶奶家的無花果樹是一尊高高在上的神像,那外公家的葡萄藤像極了可以庇佑一隅的守護神,顯得更接地氣一些。可事實上是這樣嗎?

母親是個很節儉的人,為此她想出了很多省錢小妙招。比如奢侈的買蝦回來,會將蝦頭油炸,蝦身紅燒,剝下來的蝦殼還能再煮個湯。那買回來的豆腐乾會怎麼做呢?吃不完就用醋泡起來放進冰箱,說是這樣做豆腐乾不容易壞。豆腐乾是市場上任何賣豆腐的攤位都可以買到的那種略帶鹹味的五香豆腐乾,褐色的表皮,肥嘟嘟的身體,切開後能看到白皙的瓤,一口咬下去勁糯適中。價格比白豆腐略貴有限,但家裡卻不經常買。

只不過,五香豆腐乾相較於肉而言的確廉價不少。用母親的話來說口感差不多,比吃肉划算多了。

買回來的豆腐乾切成半指寬的段,用鹽、香油、生抽、蔥絲拌勻了就是一道菜,偶爾點幾滴辣椒油,更是美味無比。

記得有次放學後,我回到家早早煮好了稀飯正盤算著晚上吃啥菜,打開冰箱看到有前幾天剩下的豆腐乾正用醋泡著,於是本能的反應晚上應該是吃涼拌豆腐乾吧,頓時覺得肚子裡的饞蟲鬧騰起來。於是,我把豆腐乾拿出來用清水沖洗乾淨先吃了一整片解餓,餘下的想着等做完功課再拿出來切,便又將它們放回了冰箱。

不曾想,母親下班回來說晚上吃涼拌黃瓜。我起初並沒有在意,但在母親的咆哮聲中忽然反應過來即便是再餓也不應該禍害一整盤豆腐乾啊!想吃捡出來一片洗乾淨就好,現在還得重新再倒醋泡上,真是糟蹋東西。母親越說越激動,起初是在屋子裡訓我,後來訓斥聲在院子裡的廚房內響起,最後她索性站在院子的空地上扯著嗓門吼。

那天我也真是傻,只想着趕緊平息母親的怒火,匆忙停下手裡的功課先去廚房做飯,這才引得她在我屁股後面追著罵。

外公家的院子對面是一排電影院的家屬樓。很多時候,我覺得我們就像是生活在巨人眼裡的小螞蟻一樣,家家戶戶無論在院子裡幹些什麼,樓上的人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那天,自然也是如此。

那時的我應該是八九歲的年紀吧,已經有了一些自尊心。意識到不對後,我趕緊刻意把母親往屋裡引,又或是用其他事打斷她的話。但母親很顯然看出了我的小把戲。於是嗓門越發大了起來。她罵我學習學習不好,家務家務做不好,整天就知道往填不滿的“黑窟窿”裡塞,真是餓死鬼投胎……說著說著,母親又扯出很多陳年往事。

小城市是沒有秘密的,更談不上人和人之間的邊界感。用母親的話來說,知道丟人才能改。於是,我越害怕什麼,她就越喜歡做什麼。最初我還會跟她頂撞,後來之所以不頂撞了是因為畏懼隨之而來的巴掌、火鉗、晾衣架等一切她觸手可及的東西。求救的另一種解讀是更恐怖的報復。對於一個還沒有獨立生存能力的孩子而言,餓肚子、沒有地方住便意味著死亡。

很顯然,那時候的我還不想死。深深的不配得感一直裹挾著我的前半生。

後來母親賭氣似的晚餐時做了涼拌了豆腐乾,訓斥著讓我吃。可是我的胃不知道為什麼脹的生疼,塞不進任何東西。我只能拼了命往裡塞,即便是下一秒就要會噴湧而出也好過她“親自動手”。深夜,在胃痛中,我迷迷糊糊睡著了。

很多年之後,我聽人說胃不好的人不能吃太多豆腐,會不消化,讓胃更難受。再回憶起那盤豆腐乾的時候,我執意認為胃疼的原因不是母親的訓斥,而是我不該吃、不配吃。或許母親只是用訓斥的方式來關心我,這是一種表達愛意的方式。

豆腐很廉價,在我漂泊的路上無數次用它做主食,有時候一塊白花花的豆腐撒上點鹽,又或是沾著醬油就是一餐。奇怪的是,我的胃從未因為吃豆腐而感覺過任何不適。偶爾,也只是因為吃了與之相克的食物。

現在的豆腐乾能做成無數種花樣,有些小零食也是用豆腐乾的升級版,很多女生都喜歡吃,我卻怎麼也無法愛上。偶爾去路邊攤吃東西,見半成品小涼菜裡有這道涼拌豆腐乾,也會刻意避開。真避不開了,也只是用筷子夾起來象徵性的咬上一小口。

時間過得真快啊,那個吃了自己家豆腐乾的小女孩已經人到中年。但她依然記得很久很久之前住在外公家時,她從一個綠色冰箱的冷藏室裡端出一個白色帶花邊的瓷盤內放著六七片浸在褐色醋汁裡的豆腐乾。她把盤子拿去院子裡的水龍頭下淘洗乾淨,看著褐色的水逐漸變得清澈、透明。她把盤子重新放回冰箱冷藏室,小心翼翼的拿起最上面的一片,一邊吃一邊做功課。那一刻,她的內心應該是滿足且平靜的吧。

如果說她真的做錯了什麼,我想應該是沒有把豆腐乾切成半個指頭寬的段,用醋、生抽、香油、蔥絲拌好後再放進冰箱。這樣一來,母親下班回來看到已經做好的下飯菜應該就不生氣了吧。

如果說她還做錯了什麼,應該是沒有學會分享吧。外公家肯施捨她雙筷子已經是天大的恩賜,她不該自以為是的把自己當作他們的“家人”,她應該更慷慨的把別人送給她的禮物毫無保留的分享出去,臉上不能帶有一絲一毫不情願。比如,逢年過節時親戚帶著她和弟弟們一起去逛街時買的鞭炮、小零食。她應該從很小很小的時候就清晰的認識到沒有任何東西是屬於自己的,這些即便是拿在手裡,也應該等親戚離開後第一時間送給弟弟們。哪怕是弟弟們嫌棄的下一秒就丟進垃圾桶也不應該屬於她。

家是什麼?什麼是愛?不惑那年,母親咆哮她越來越沉默,不和家人溝通,一點都不親近。母親應該早已不記得,不止一次她病重的時候母親堵在門口咒骂了她許久許久;她輕生前那一刻還在討好母親和母親娘家的親戚們。

她聽無數人說過:別人不愛你你可以自己愛自己啊。什麼是愛,怎麼愛?如果說沒有什麼真正屬於她讓她不知道什麼是愛。那從母親逼她親手“處理”掉心愛的寵物那一刻,她就應該知道自己這一生都將與愛無緣。

很多年後,我與她重逢了,又或是我們從未離開過彼此。杭州靈隱寺旁的一座尼姑庵裡,我倆看著齋飯裡那道涼拌豆腐乾都陷入了沉默。依然是褐皮白瓤切成半指寬,沒有蔥絲,只是用鹽和醋拌了。

一碗白米粥,一碟涼拌豆腐乾。直到鐘聲響起,我倆都不記得有沒有吃下去。興許是吃了吧,因為,浪費糧食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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