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離開的那個晚上,我頭一回失眠,當時我10歲。

我是奶奶的掌中寶,更被她稱為萬金小姐。

這個稱號出自港台劇«真情»裡那位被拿督父親寵壞的女兒歸亞美,該劇播出時,我還在讀幼兒園,那時爸爸常邀請爺爺奶奶帶著我到家附近的茶樓喝茶,一次喝茶時,奶奶向爸爸講起了«真情»裡那位稱自己是萬金小姐的歸亞美,接著說我就是自家的萬金小姐。

的確,在家裡,我是個小公主,過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生活。然而,在學校,我卻謹小慎微,不敢得罪、麻煩老師,儘管被同學欺負也不敢提,甚至因為被恐嚇,連廁所都不敢上。

在工作日,午休期間成了我最自由和幸福的時刻。中午一放學,我回火急火燎地回奶奶家上廁所、吃飯、看電視。解決完內急,我會直接鑽進爺爺奶奶的臥室,把電視機打開,然後躺倒床上,一邊看電視,一邊等奶奶把午飯做好、送到跟前。

臥室在二樓,飯廳在三樓,按理說,吃飯得上樓梯,到三樓去。可我認為難得逃離校園的“魔爪”,就得盡情放鬆,所以我通過追電視劇集釋放壓力,不願離開房間半步。

起初,奶奶把飯做好後,會大聲喊我到三樓飯廳吃飯,我敷衍應了幾聲,就是不行動。後來奶奶也沒那麼好氣了,直接將飯菜給我分好,送到臥室,讓我在書桌前就餐,我吃完飯後,她再來給我收拾。

回想往昔,我確實很離譜,那時奶奶已是快70歲的人了,單侍候我吃飯就得每天上下樓梯兩次。如果我是農民的孩子,早被教訓一頓了。她是跟爺爺一起住的,爺爺極少幹家務活,所以除了我吃飯的事,她每天還得買菜、做飯、洗衣服、打掃衛生。

那時候,我常常聽到她用力地咳嗽、喘氣,看到她這麼難受,我就悄悄地盯著她看,因為我不知道她怎麼了,有點擔心。

“老頭子,我不礙事的,煲香花菜湯喝就能止咳,再不濟就吃腹可安,每次吃完就不咳了...”除了咳嗽、喘氣,這些話她常掛在嘴邊,跟爺爺講。

可是,從我小學一年級起,她就有咳嗽、喘氣的症狀,儘管不斷地吃西藥、喝湯,也得不到緩解。到了我四年級下學期,每當午休,奶奶的咳嗽聲在我耳邊就沒停止過。

暑假期間,定居香港的姑母帶著表弟(她的兒子,8歲)回來了,住在了奶奶家裡。奇怪的是,父母老讓我呆在奶奶家,陪伴從香港回來的表弟。在白天,奶奶家裡只有我、姑母、表弟三人,而其他的大人則不常在家,他們貌似在幹什麼要緊的事。

有一天,我發現家裡有一個藤做的球,便想到了«水滸傳»裡因踢蹴鞠成名的高俅,於是提出跟表弟玩踢蹴鞠。我倆各站在二樓和三樓的樓梯口,面向對方,相互傳球,表弟在高處,我則在低處。

不巧,玩耍了不到一會,三樓的廚房卻傳出了哽咽的說話聲:“我熬不住了,我不想失去媽媽呀!有些話我不能跟你們的奶奶和外婆說,我怕她得知真相後會更受不了...”

聽到聲音,我跟表弟轉頭朝廚房方向瞧了瞧,這時,姑母從廚房走了出來,她臉頰泛紅,眼睛閃爍著淚光。

“啊!奶奶/外婆怎麼了...”這個噩耗太突然了,我和表弟沒反應過來。

其實,她被檢驗出肺癌晚期,活不長了,現在家裡人都到了醫院照看奶奶,獨自將我留下照看你們兩個孩子和搞衛生...你們還小,要聽話,在奶奶/外婆跟前時記得保密,就當什麼事都沒發生...”

原來,姑母心理上一直依賴奶奶,她還不能接受奶奶即將離開的事實,可身為成年人的她不能向同輩和長輩表露傷心,大概是怕影響其他家人的心情,所以她把稚嫩和脆弱的一面,留給了我和表弟這兩個孩子。

過了幾天,姑母讓我跟表弟去ICU病房探望病危的奶奶:“你們兩個還小,不適宜過多地去那些陰氣重的地方,若見到髒東西會留下一輩子的陰影的,但是奶奶很愛你們,無論如何,你們都得去醫院看看她,這是孝道,知道麼?”

我們點了點頭,接著隨姑母來到了醫院的ICU病房。

當時,奶奶的情況很不妙,她的鼻子和嘴巴都被插滿了管子,她不停地眨眼、抽搐,極力地挪動頭部和肩膀...

看到她這個樣子,本來我應該很難過,但不知道為什麼,我卻覺得很搞笑,噗嗤一聲就差點笑了出來。當時,腦海裡突然閃過一個念頭:沒想到,奶奶也有無助的時候,她就像動物園裡被鐵鏈拴著的大熊貓。

笑意漸漏之時,我立馬意識到自己行為很不妥,連忙轉過身,不敢面對奶奶。此時對面的走廊上突然出現了一個男人,他臉色有點慘白,留著一頭雜亂的短髮,一副剛被剪掉長編的造型,穿著暗藍色大襟衫和長褲,他用半張臉朝著我看,一邊看,一邊往前走,幾秒種後消失在走廊的深處..

這個人穿著很奇怪,如今已是21世紀,他居然穿著民國時代的大襟衫,而且還不修邊幅。我再往細處想,堂堂醫療資源齊全、裝修華麗的三甲醫院大樓,怎麼突然冒出個那麼怪異的人呢?

見到這情形,10歲的我,內心涼飕飕的,一方面,我對剛剛不敬的行為感到羞恥,想躲避卻又發現背後有人窺視著自己,臉面不知道往哪搁;另一方面,窺視我的那個人貌似不屬於這個年代,他讓我倍感恐懼——難道這世界上真的有鬼?我剛才幹了這麼過分的事情,恐怕會把髒東西都招惹上了!我生性懦弱,平時就常招人欺負,如今犯下如此罪過,也許鬼都會來欺負我了!可是,我有什麼可辯解的呢,只能說自己活該吧!

想到這,我連忙把頭轉了回來、面向奶奶。此刻我笑意全無,而是呆呆地望著奶奶。所幸,家人們都沒有發現我的異常,幾分鐘後,姑母帶著我跟表弟離開了醫院。

奶奶信奉基督教,她很虔誠,之前每到週末,總會到教會做禮拜,以及主動參加教會組織的各種活動,因此她認識眾多教友,並跟他們交好。其中,一位教友正是奶奶所在醫院的護士長,她勸說我們不要再在醫院“燒錢”了,建議把奶奶接到家裡歇息,順其自然。另一位教友則介紹了一位“神醫”,讓我們帶奶奶去碰碰運氣。

於是,家人聽從了兩位教友的建議,他們將奶奶接出醫院,並從“神醫”處開了2000多塊錢的藥,再把奶奶送回家裡。

聽媽媽說,她因為失眠,也從“神醫”處開了幾百塊錢的藥。只是,她不敢吃那藥,因為那藥的樣子像極餵雞飼料,而且難以下咽。她吐槽那家伙就是個神棍,為了賺錢,毫無道德底線,居然讓一大群人帶著一個危重病人搭計程車,花兩個小時的路程去她家診所,還開雞飼料給病人吃...

病重的奶奶經歷了醫院和神醫診所的顛簸之旅,終於回到了自家裡。兒女們給她蓋了被子,讓她好好躺床上休息,說著這是小病小疼、不礙事的話,同時把她那一直不捨得開的空調開了。隨後,大夥離開了她的臥室,繼續隱瞞奶奶的病情。

可是,當天晚上,奶奶突然喘不來氣,情況十分危急。爺爺、姑母、叔叔們因為沒經歷過這種情況,一時間沒了主意,所幸媽媽較為冷靜,她連忙呼叫了120。

奶奶被送醫院後,家裡又只留下了姑母、我、表弟。奇怪的是,直到凌晨3點,我一直沒入睡,那可是從小到大頭一回,而奶奶則是凌晨4點多離開的。也許是奶奶想再見見我,所以才讓我在那個夜晚保持清醒。

然而,在奶奶的葬禮上,我又再次碰見那個穿著民國衣服的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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