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生前慈眉善目,仿佛能包容世间的恶人恶事,可她离世后,却变了样子,变得不苟言笑,甚至目露凶光,尽管我是她生前疼爱的孙女,但面对她的遗像时,我也会害怕。

其实,我是心虚了。

奶奶是个优秀的妻子、母亲、奶奶、外婆,她能走动的时候,主动揽起大部分的家务活,一复一日地干:侍候丈夫(爷爷)的生活起居、帮助子女(姑母、爸爸)带孙女(我)和外孙(表弟)。

或许因为她的善良感动了上苍,家人们都很敬重她,在她病倒的时候,全家人都尽量落下手中的活计,抽出时间去陪伴和照顾她(爷爷和爸爸负责长时间端坐在病床前,留意奶奶的情况;两位叔叔负责办理住院手续和跟医生沟通、在医生和家属间,传达的诊断建议和决定;姑母是家中的独女,她负责照看我和表弟两个小孩,打扫家里的卫生,尽管知道奶奶病危,她还是希望腾出一个干净整洁的环境,迎接奶奶回家)。

四年级的暑假期间,我和表弟被大人安置在奶奶的家里,起初我俩并不知道奶奶的情况。可有一天,姑母再也压抑不住悲伤,她将奶奶病危的事告诉了我们,之后还带着我们到医院探望奶奶。

那时我10岁、表弟8岁,大人们认为我俩是孩子,所以不让我俩常到医院来。一方面,大人要对奶奶隐瞒病情(不想她因为知道自己命不久矣,而受刺激、加重病情),小孩常来医院探望,难免会走漏风声;另一方面,大人们认为医院是极阴之地,若小孩常在医院逗留,会受不好的磁场影响,给孩子带来一辈子的阴影。

可是,奶奶能走动的时候确实很疼我俩,姑母认为两个孩子始终要到医院一次见见她,这样既能尽孝,又能让奶奶高兴,放宽心去抵抗病魔。

到ICU病房探望奶奶的时候,我居然觉得她奄奄一息的样子很搞笑。

当时,她头部和身子都插了管子,因为呼吸困难,她极力挣扎,似乎要挣脱出死神的手掌心。然而,我却没有因为看见她痛苦挣扎的样子,而感到难过,反而觉得她的动作很有趣,既像动物园里被铁链锁着的猛兽,又像一个手舞足蹈的婴孩,一向正儿八经的她从来不会这样的。

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我突然有种居高临下的感觉,我觉得奶奶跟我置换了身份——她成了弱小的孩童,急需我照顾,我成了大人,掌握着奶奶的命运。

刹那间,我差点笑了出来,但转念一想,几个亲人都在场,我这种行为会让他们很反感的,于是,我把身一转,面向后方玻璃门,要遮掩自己的罪恶嘴脸。

不巧,我刚一转身,玻璃门外面的走廊上却出现了一个男人,他正窥视着我的举动。转身之际,我与他打了个照面,他神情诧异地注视着我,一边看一边往前走。这个人面容有些许惨白,穿着也很奇怪,像极了民国时代的农村小伙,他让我想起了电视剧«大地恩情»里的男主角杨九斤。

看到他,我害怕极了,因为我的罪恶始终没能掩饰过去。

尽管如此,奶奶离世前,却还挂念着我,想我去见她最后一面。

奶奶回到家后,被安置在床上歇息。我们给她开了空调,让她享受了今生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空调服务。

姑母说,奶奶真命苦,如今病危了,才用上空调,之前她特意在奶奶房间安装空调,就是要让奶奶享受凉爽舒适的环境。只是,奶奶一直不舍得用,怕开空调会产生大量电费。

然而,奶奶只在空调房里呆了2个小时,晚上8点,她突然呼吸困难,喘不过气来。见她这种状况,妈妈立即拨打了120。救护车到来后,除了我、表弟、姑母,其他家人都跟随救护车,护送奶奶到医院急救。

晚上10点,姑母带我和表弟去睡觉。我们三人睡在姑母卧室的床上,表弟靠着墙睡,睡在最里头,我睡床边,姑母则睡正中间,隔开我和表弟。

然而,姑母一向对孩子管教严厉,她带孩子睡觉肯定会关灯的,不可能因为孩子怕黑就不关灯,可那天晚上,她却没有关掉床头的台灯(那盏灯光线昏黄,放在我旁边的床头柜)。就这样,微弱的光线一直照耀着整个房间。

不过,对比黑暗,我更害怕姑母的责骂,所以即使被光线扎着眼睛,我依然双眼紧闭,假装入睡。其实,我向来很容易入睡,尽管不大劳累,但只要到了晚上12点多,我总能进入梦乡,从未掉链子。

可这一晚上是个例外,直至两三点,我依然无法入睡。因为睡不着,我特别留意房间周围的动静。我闭着眼睛,等待着时间一秒一秒过去,不知道过了多久,睡在中央的姑母突然转身,转到我这边来。听到动静,我缓缓睁开眼睛。

“怎么,咏诗,你也睡不着啊?”姑母见我“醒”了,小声问我。

“姑母,我根本没睡着,刚才都是在装睡,你有没有睡着呀?”

“睡着睡着又醒了,翻来覆去的,唉...”

听姑母说完,我下意识地看了看床头的闹钟,指针恰巧踏在了三点的位置。

”我去起夜,咏诗,你表弟睡着了,你乖乖的躺在床上,不要吵醒他哦。”姑母交代了一下,离开了房间。

随后,我再次闭上双眼,尽最大努力去找周公。这一下,我终于睡着了。

当我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出来了,我瞧了瞧周围,床头的台灯是关闭状态(灯不知道是谁、在什么时候关掉的),再看了看闹钟,现在是早上8点。床上只有我和表弟,姑母不在房间,表弟还没醒来。

太奇怪了,大人都到哪里去了?!我带着疑问下了床,穿上拖鞋,走出卧室,来到房间外的客厅。我左顾又盼,不知道如何是好。

这时,楼梯间传来了脚步声,原来是大人们回来了,走在最前面的是我爷爷,他一见到我,就哽咽了起来:“你奶奶...死了...”

“啊!”听到这噩耗,我的心像是突然被雷敲了一般,接着哗啦啦地落下眼泪。

整个上午,我没怎么吃东西,都在用眼泪填饱肚子。眼泪和鼻涕不断渗出,打湿了整张脸,额头以下都肿了,满是暗红色,像极了红脸的关公。

听爷爷说,院方宣布奶奶的死亡时间是凌晨的5点18分,可在4点半时,就有人跟爷爷说,奶奶不行了。至于那人是谁,爷爷却没能说清楚。

至今我也想不明白,我的情绪为何如此波动!在见奶奶最后一面时,居然有嘲讽的心思,而在听到奶奶死亡的噩耗时,却又如此悲痛。

或许我因在校园内屡遭欺负而十分自卑,所以想从羸弱的奶奶身上获取优越感;或许我年幼,无法适应ICU那种陌生而压抑的环境;又或许我一时间还无法接受奶奶病危的事实;还有一种可能,我气场弱,碰上了脏东西...

你知道么?在奶奶的葬礼上,我又被逗笑了,可将要笑出声时,我又看到了那个脸色惨白、穿着奇怪的农村小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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