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味長:徽菜“醃與發酵”的風土智慧

在中國地域風味的萬千圖譜中,徽菜總以“厚重、藏鋒、深味”著稱。其味之深,不僅源於紅燒、燉煮等火候技藝的精熟,還源自對時間的深刻理解。徽州人深居山地,四時潮濕、交通不便,自古便以“醃”與“發酵”來保存食材,而這些原本出於生存需求的技法,最終卻演化為徽菜風味的基石。

醃與發酵,在徽州並非單一技藝,而是一整套與氣候、地理、飲食結構相匹配的烹飪體系。從臭鯽魚那令人欲罷不能的獨特風味,到徽州毛豆腐的微霉香氣,再到“醃笃鮮”這一將醃味與鮮味和合為一的湯品,徽菜借助發酵的力量構建起一種層次豐富的味覺經驗,也傳達出一種人与自然温和协作的饮食哲学。

山居邏輯:醃與發酵為何在徽州盛行

徽州地處皖南山地,丘陵密布、交通不暢,氣候潮濕溫和,尤以梅雨季最為明顯。古時物資供應周期性強,新鮮食材保存不易,這就促使徽州人發展出一套完整的食物保藏體系,其中醃製與發酵成為最主要手段。

醃法多以鹽、酒、醬等為介質,輔以壇、缸、竹籃等器皿,在常溫或低溫環境中靜置若干日乃至數月,既可抑菌保鮮,也能激發食材的潛在風味。發酵則更為複雜,常依賴天然菌落作用,使食物在霉變、腐乳化過程中產生特殊香氣,豐富其質地與口感。

徽州的飲食結構本就偏鹹、偏重、偏香,這種味覺傾向正好與醃味與發酵味相得益彰。而“重火、重油”的後期烹調技法,也能進一步釋放發酵食材的風味潛能,使整個菜系形成獨特的風味閉環。

更重要的是,醃與發酵不僅是一種食物技術,它也體現了徽人“藏”的性格特徵:藏書、藏藝、藏味——不急不躁,在靜候中醞釀出真正深沉綿長的價值。

傳奇風味:臭鯽魚的醃香之道

若要選出一道最能代表徽菜發酵技法的招牌菜,“臭鯽魚”必然首屈一指。這道菜不僅被譽為“徽菜之魂”,更因其矛盾統一的味覺邏輯——“臭而香、腥而鮮”而在全國範圍內廣受追捧。

臭鯽魚選材極嚴,必須為新鮮活魚,宰殺後清除內臟,不加佐料,只以粗鹽薄撒,放入陶罐或木桶之中密封,常溫下自然發酵三至五日。魚體表面略顯滑腻、肉質微微鬆軟之時,即可取出用豬油煎封,再佐以黃酒、姜片、蔥段慢燉焖熟,終成色澤紅亮、肉質酥爛、香氣四溢之成品。

“臭”是它的第一感受,但“香”才是它的本質。發酵過程中蛋白質部分分解,釋放出氨基酸與酯類芳香物質,構成獨特的風味結構。而徽菜中常用的紅燒技法,進一步濃縮其香氣,使“臭”被層層油脂包裹,只余令人陶醉的餘味。

臭鯽魚的成功之處,在於其完美演繹了“先醃後燒”的技法邏輯——醃製激活風味,燒法升華香氣。這種雙重結構,也成為徽菜發酵技藝中最具代表性的範式之一。

如今,在黃山、歙縣、績溪等地,臭鯽魚不僅是餐桌主角,更是徽菜文化輸出的代表菜。無數徽菜館用它向世界講述醃與發酵的味覺魔法。

毛豆腐之美:霉香中的徽派溫柔

若說臭鯽魚是徽菜發酵的“重奏”,那麼徽州毛豆腐就是其中的“清音”。毛豆腐是一種由天然霉菌發酵而成的傳統豆製品,其表面長有一層細密白霉,如同絨毛,故名“毛豆腐”。

它的製作過程極為講究:將本地老豆腐切塊,置於通風、潮濕環境中靜置兩三日,待豆腐表面長滿毛狀菌絲後,再用油鍋煎至表皮焦脆,外酥內嫩;隨後可紅燒、煮湯,或乾煸,香氣濃郁,入口柔糯。

毛豆腐的發酵,雖不使用外加菌種,卻極依賴環境控制,尤以黃山一帶水氣充沛、氣候穩定的山村最為適宜。發酵過程中的霉菌使豆腐中的大豆蛋白部分轉化為游離氨基酸,帶來獨特的菌香與柔滑口感。

徽州民間有“毛豆腐不臭不好吃”的說法,它的香是內斂的、後發的,初入口可能覺得平淡,但越嚼越香,層次在口中緩緩展開,極有韻味。

這道看似平凡的小食,其實暗藏徽州人“藏味於內”的哲學。在徽派私廚中,它既可登堂入室成為宴席小碟,也可出現在小鎮豆腐攤前,成為一代代徽州人的童年味道與鄉愁象徵。

醃味遇鮮:醃笃鮮的融合技藝

與臭鯽魚與毛豆腐不同,“醃笃鮮”不是純粹的發酵菜,而是一道融合醃味與鮮味、厚味與清味的經典湯菜,在徽菜與江南菜系中都有廣泛傳承。

徽州版本的醃笃鮮,選用鹹肉與新鮮豬肉或雞肉、冬筍共同燉煮。所謂“醃”指鹹肉,“笃”即慢燉,“鮮”則是筍與鮮肉的鮮味。製作時鹹肉須提前泡水,筍需切薄片焯水去澀,鮮肉汆水後與其共入砂鍋,加蔥姜黃酒,慢火細燉數小時,成湯奶白,味濃不膩。

此菜最考驗的是火候與比例,鹹肉必須夠香卻不奪味,鮮肉須滑嫩不柴,冬筍既要脆嫩又能解膩。三者構成互為補足的風味三角,使醃製與新鮮相得益彰,堪稱徽菜技藝與味覺平衡的高階示範。

在黟縣、休寧等地,每逢節慶或迎賓,醃笃鮮幾乎是家家必備。它不僅是“暖身菜”,更是一種“融合”的隱喻:舊與新、重與輕、醃與鮮,在一鍋慢火中溫和共處,是飲食文化中最溫柔的妥協之道。

醃味之外:徽州發酵技藝的文化坐標

徽菜中的醃與發酵,不僅是味覺手段,更是文化行為。在過去的徽州山村,每一戶人家都有幾口鹹菜缸、魚醃壇或豆腐架。它們靜靜伫立在廚房角落,不動聲色地“製作時間”。

秋風起,殺魚醃製,待冬雪化肉熟;深冬中,豆腐長毛,霉香自成;春節前,泡菜、臘味陸續封壇——一年四季,不同的發酵行為與時間節點緊密掛鉤,成為人們對季節與風物的敏感回應。

這也塑造了徽人對食物的整體觀念:味道不是當下產生,而是積累、等待與沉澱的結果。食材與時間、空氣、溫度之間的關係,被轉化為複雜卻有序的味覺網絡。人也不再是廚藝的主宰者,而是一個協作者、等待者、守候者。

如今,隨著健康飲食理念的回歸,傳統發酵食品再次獲得關注。徽州的毛豆腐、臭鯽魚、醃菜、醬貨等紛紛進入市場,成為餐飲與文創聯名的重要產品。發酵不再只是“舊味”,而是“慢味”“活味”“新味”,體現出人与自然、技術與情感的重建關係。

風味如時光:醃與發酵的徽菜回響

在這座山水纏綿、石巷幽深的徽州土地上,醃與發酵不是調味術語,而是一種貼近生活的日常哲學。它讓人理解“慢”的價值、“藏”的智慧、“等”的美學。它把食物變得厚重,也讓情感更加綿長。

一條臭鯽魚,是徽州山水與醃技的結晶;一塊毛豆腐,是微生世界與風土的默契;一鍋醃笃鮮,是舊味與新鮮之間的妥協與詩意。

醃與發酵,是徽菜最獨特也最耐人尋味的組成部分。它們不在大張旗鼓中取勝,而在時間深處悄悄扎根。當我們舀起一勺醃湯,咬下一塊豆腐,其實也是與時間,與土地,與舊人舊事,再一次親密相逢。

點讚的用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