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時有味:徽菜節令飲食的文化邏輯
在徽州,吃飯從來不只是填飽肚子的事。受地理環境與傳統文化影響,徽州人極為重視節令與飲食的呼應關係。春食香椿豆腐羹,夏食清燉鴿湯,秋食板栗燒雞,冬食火腿焐魚——四季有序,食有其時,體現的正是“順時而食”的生活智慧與身體關懷。
這一節令食單不僅對應物產之旬,更承載著養生理念、風俗禮儀和家庭情感。在春之萌動、夏之清涼、秋之收穫、冬之藏養中,徽菜以質樸又精巧的方式,默默地將四季之變融入每日三餐,讓人在一口湯、一盤菜中,感知時節的呼吸與文化的延續。
本文將從深入講述徽菜在時間流轉中的獨特魅力與人文情懷。
春日新綠:香椿豆腐羹裡的回暖氣息
徽州的春天來得並不急促,它從一縷山風、一場細雨、一抹嫩綠中悄然萌發。此時最具代表性的季節食材,莫過於香椿。香椿頭在春分前後破土而出,色澤紫綠、氣味芬芳,帶著山野的清新氣息,是徽州人眼中春天真正“能入口”的先聲。
香椿豆腐羹正是在這個時節最受歡迎的湯品。豆腐選用手工石磨豆腐,質地細嫩、略帶豆香;香椿則需新採的頭茬嫩葉,用沸水焯去澀味,再剁碎入羹。兩者配以雞湯或骨湯慢煨,加適量胡椒粉和淡鹽調味,湯色乳白泛綠,味道清潤鮮香。
這道羹體現了徽州人春季飲食的三大追求:清、淡、養。初春氣候尚寒,需溫補;而香椿雖味重,卻性溫,可以通陽氣、驅濕寒,與豆腐相配,既補且和。更重要的是,這碗湯羹背後蘊含著“新歲新氣象”的文化象徵,每年初春,長輩往往親手烹製此湯,為家中晚輩“開春養身”。
在黟縣與休寧的鄉村,香椿豆腐羹常出現在“春社”或“清明飯”中,成為農事啟動前的祈年之羹。這一風俗至今仍延續在不少徽州家庭與鄉宴之中,彷彿只要一口香椿下肚,春天的門便已打開。
夏日清涼:清燉鴿湯中的撫養之道
進入夏季,徽州山區濕熱交織,氣溫雖不及江南平原高,卻也難免令人感到躁煩疲倦。徽州人此時偏好食補之道不在於“進”,而在於“養”。而其中最經典的夏季養生菜,當屬清燉鴿湯。
鴿肉質地細嫩、性平味甘,既能補氣血,又不易上火,歷來被視為“夏補良禽”。徽派清燉鴿湯選用1至2月齡家鴿,以溫水淨洗去血腥後入砂鍋,配以幾片枸杞、些許黃芪或黨參提氣,不加醬油,不放大料,僅以姜片、紹酒去腥提鮮。文火慢燉兩小時,湯汁澄澈如玉,味道清鮮回甘,入口即化。
此湯講究“清而不寡,補而不腻”,是徽菜“文火調氣”的技法體現。特別是在黃山腳下的湯口鎮、屯溪老街一帶,傳統家庭每至小暑、伏天必燉此湯,用以調理脾胃、安神補虛,老人兒童皆宜。也有地方將其作為考季之補,送湯於學子,寓意“清神定志,金榜題名”。
更重要的是,這湯常由長輩親燉,寓含關切與鼓勵,是徽州家庭內部代際傳承的一種隱形表達。即使在如今的城市食堂與高檔徽菜館中,清燉鴿湯也不失為夏季菜單中的靜謐存在,保留著一份日漸稀薄的生活撫養之道。
秋日濃香:板栗燒雞裡的收穫氣息
秋風起,板栗熟。徽州進入秋季,山野之中最令人期待的,便是板栗的成熟。自唐代起,徽州栗便有“貢栗”之稱,粒大殼薄、香甜綿密。每到中秋前後,徽州人便開始將板栗入菜,而“板栗燒雞”便是這時節家家戶戶都要上一道的主菜。
這道菜選用土雞或烏雞切塊,先煸去油脂,佐以紹酒、醬油、冰糖翻炒上色,後放入去殼栗子,再加老湯焖燉四十分鐘至栗綿雞酥,湯汁濃稠,色澤紅亮。栗子吸足肉香,酥而不爛;雞肉飽含栗甜,香而不腻,入口仿佛山林深處的溫暖聚攏。
這道菜背後,是“秋收養身”的節令邏輯。雞為溫性之肉,補虛健脾,栗則入脾腎,有固本培元之效,二者相輔,可防秋燥、滋養元氣。此外,栗子也是徽州山區儲糧的重要方式之一,能生食、炒食、曬乾、入藥,是生活與藥膳的交匯點。
在徽州不少地方,如祁門、歙縣,每年中秋宴上必有此菜,有“板栗成雙、金玉滿堂”之說,是秋日餐桌上最能代表收穫感與節氣感的菜餚。許多旅外徽州人也常借此菜慰藉鄉愁,喚起童年秋風栗落的記憶。

冬日炊香:火腿焐魚裡的暖意封存
冬季的徽州,山風刺骨,霜雪在即。此時飲食的核心,不再是清潤與調養,而是溫熱與滋補。“焐”便是最能體現徽菜冬令特色的一種技法,以密封火焖慢烤為要,最具代表性的當屬“火腿焐魚”。
這道菜選用草魚或鯪魚,魚需先用淡鹽酒醃製,去腥留鮮,再與切片火腿、筍乾、豆腐皮等食材層層疊放於陶罐或砂鍋內,封蓋封邊,用炭火或爐灰低溫焐燉三小時以上。成菜後,湯汁不多卻極其濃香,魚肉酥糯、火腿鹹鮮、湯氣帶筍香,一揭鍋,香氣撲鼻,滿堂生暖。
“焐”不同於“燉”,它更強調空間密閉與火候恆穩,在徽州冬季物資匱乏、氣溫寒冷的背景下,這種慢火入骨、封存熱量的方式,是對自然冷峻的溫情回應。
在徽州的冬至宴、臘八席,火腿焐魚不僅是壓軸菜,也是年終收官的味覺象徵。許多老一輩徽州人至今仍保留“臘月焐一魚、全家不怕冷”的俚語。在黃山市區的冬季食市,這道菜常作為主廚推薦,既是對冬藏之意的表達,也是一道傳承千年的溫情記憶。
四時之味:時間與情感的雙重調味
在徽州人的飲食觀中,四季不只是氣候變化的背景,更是調味與烹飪的引導者。節令食單並非人工刻意設定,而是順勢而為的生活哲學。香椿之嫩、鴿湯之清、栗雞之濃、焐魚之暖,皆源於自然節律的饋贈,也回應了人體與情感的需要。
更重要的是,徽菜節令食單背後潛藏著深厚的家庭情感與人際秩序。春羹由母親親燉送子,夏湯為祖母備予外孫,秋雞在中秋圓席上一起分食,冬焐則圍爐共溫而成,這些味道隨著季節流轉,也慢慢沉澱為家的形狀。
如今,節令食單雖早已走出徽州山村,進入城市食堂與餐廳菜單,但那種“食之有序,味之有節,情之有溫”的文化邏輯依舊潛藏其中。徽菜的季節性,不是市場策略的結果,而是人文地理與生命感知的深度交織,是“食在有時”這一古老理念在當代的有力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