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我又同小簡一起,向南沙而去,探望中學的肖老師。年逾七十的肖老師,已經頭髮盡白,眼睛卻依然明亮,笑容依舊溫和如故。臨出門時,天空已然陰沉下來,待我們行至半途,雨水便急急密密地潑灑下來,窗外一片模糊,雨點噼里啪啦敲打著車身。我們只得臨時避進環宇城點都德,請老師飲茶。席間,我們拿出精心挑選的營養品送給老師;老師則從隨身布袋中取出幾包白色粉末,鄭重遞給我們,口中反復叮嚀:“這叫蕉湖粉,是好東西,帶回去嘗嘗吧。”我們連聲道謝,珍重收下。
回到家中,迫不及待地取出那包蕉湖粉,我按著直覺,將粉末倒入碗中,隨後注入開水,滿心期待著一碗晶瑩剔透的糊羹。然而,只見粉與水頃刻間便凝成了疙疙瘩瘩的團塊,粘稠地搅和不开,仿佛白泥般倔強地抗拒著融合——初次嘗試,竟如此狼狽地敗下陣來。
我無奈又好奇,只得打開電腦細細搜尋。原來這蕉湖粉乃是嶺南一寶,由芭蕉根莖細細磨製,經過沉澱濾淨而成。古人早已深諳其妙,稱其“甘大寒,無毒,主客熱,壓丹石,解煩渴”。在南方悶熱之地,這蕉湖粉自古便擔當著清熱祛火、消暑潤燥,去濕解毒的職責,是嶺南民間一味極溫和的滋養良方。然而在如今奔忙喧囂的節奏裡,這份古老而樸素的清涼智慧,竟漸漸被遺忘了。
我於是按著網上指導之法重新嘗試:先用冷開水將粉末溫柔調開,再緩緩傾入沸水,邊倒邊不停搅動。手執調羹,輕輕搅動,漩渦漸生,這一次粉末終於馴服地散開、溶解,漸次呈現出半透明的澄澈來。最後,依著老師傳下來的古法,撒入一點鹽花,再滴上幾滴麻油。我小心翼翼舀起一勺送入口中——一種素淨的微涼與柔滑霎時盈滿舌尖,如無聲溪流般悄然滑過喉嚨,炎夏的焦渴竟悄然消隱了。這碗蕉湖粉,宛如輕巧的流水,不染塵囂地流過身體,只留下清涼的印記。
捧著這碗澄澈清亮之物,我不禁想起老師那雙布滿褶皺的手,捧著蕉湖粉遞過來時,眼神裡飽含的珍重與溫情。我們帶去的是現代包裝精美的營養品,而老師回贈的,卻是這古法炮製、貌不驚人的白色粉末——它既不是時髦之選,也絕非價值連城。然而恰恰是這樸素之物,需要你沉下心,懂得聆聽那無聲的古老語言,耐心解開時間密封的包裹,才能嘗出其中蘊藉的悠長滋味。它如同老師沉澱下來的人生智慧,不加華麗外飾,卻飽含生命的本真滋味。
回望老師七十載人生,分明也如一碗調製得宜的蕉湖粉——鹽的克制與麻油的潤澤調和得恰到好處,溫潤而澄澈。這碗蕉湖粉,無聲地傳遞著一種不疾不徐的古老生活哲學:沉靜如水,方見本真;樸素至純,始得甘涼。原來老師贈予我們的不只是食物本身,更是他生命醞釀的一味清涼劑,替我們涤蕩炎夏浮躁的灰塵。
這碗蕉湖粉,竟如一面澄澈的鏡子,照見了老師在漫長歲月裡修煉出的那份從容、那份溫良,以及那份對生命本質的樸素執著。
人生滋味,無需濃墨重彩,只在澄澈中抵達清涼。那些被時間反復淘洗的古老智慧,常常以最平凡的面貌悄然存在,只待一顆願意沉靜下來的心去發現,去承納——七十歲的老師用一袋白色粉末,教會我們如何與時間溫和相處:緩慢,澄澈,透明地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