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裡的天台,有棵我先生種的黃皮樹。這樹每年六七月,仿佛蓄積了整年力氣,滿樹垂掛著一簇簇金燦燦的小果。累累果實壓彎枝頭,每每望去,那金黃飽滿的模樣,總令我心頭歡喜。

前年豐收之後,先生不知哪裡聽來的主意,大刀闊斧對樹一番修剪,枝條削得比和尚的頭還光溜,結果去年樹上只零星結出幾顆孤零零的果子,稀疏可憐,如同秋日荒原上幾株伶仃的草。先生對著那伶仃枝頭,成日悶悶不樂,仿佛整棵樹把他心裡的陽光也一並修剪乾淨了。自此之後,他虛心求教,澆水施肥,日日呵護,像侍弄孩子般用心,終於盼得今年滿樹金黃——黃皮又回來了!枝丫間墜滿果子,多得幾乎看不見綠葉,沉沉壓彎了腰,顯出些沉重而滿足的累來。

果實熟了,我的歡喜便化作分享。摘了滿滿幾籃,先是送去給阿媽。老人家笑得眼睛眯成縫,小心翼翼用紙一層層包好,如同藏寶,嘴裡還念叨:“黃皮鹩哥,唔食唔知咯!”這句老話,是講黃皮清潤生津、消食化痰,確是好物。接著又帶去唱K,朋友們一見這飽滿金黃,唱歌的“扯蝦”嗓子也顧不上,立刻圍攏過來,一邊說笑一邊摘著吃。黃皮果肉酸甜醒神,解膩潤喉,我們歌喉沙啞之際,嚼上幾顆,喉嚨頓覺清潤不少。後來帶去同學聚會,更是熱鬧非凡,大家剝開薄皮,吮吸果肉吐出細核,酸甜汁水在舌尖漾開,滿屋歡聲笑語,如同過年。

分享的喜悅,像黃皮汁水般流溢,令我渾然忘卻留些給自己與家人。待到籃中漸空,我才恍然想起自家竟沒吃上多少。先生也忍不住揶揄:“好東西通街派,家裡人倒是得個‘看’字!”

然而沒過多久,颱風便氣勢洶洶地來了。那天夜裡,窗外風雨如晦,呼嘯聲裡,清晰傳來天台“噼噼啪啪”的撞擊聲——是黃皮果不堪風暴肆虐,紛紛墜落。我心頭一緊,卻又釋然:即便果子終歸留不住,但早已被親友的笑臉與舌尖細細品味過了。次日上到天台,果然滿地狼藉,熟透的黃皮被風雨摔打,滾落各處,有些甚至跌爛在濕漉漉的地面。我俯身撿拾,指尖沾滿甜腻汁水,心頭卻並不苦澀。果實雖被風雨劫去,然而它們早已隨著我的腳步,在親人唇齒間、友人笑談裡,化作酸甜活色生香的暖意——這滋味,並非獨享可及。

颱風過後,空氣格外清冽。先生掃著滿地殘果,忽而笑道:“今年黃皮樹大豐收,我們呢,種果種出舍利子了。”我細品他話中禪意,不禁莞爾。是啊,果子落了,但那份分享的歡愉早已生根,比果肉更甜,比果期更長。

臨走前,我瞥見角落濕泥裡嵌著幾粒黃皮核,雨滴落在上面,仿佛正被溫柔喚醒——或許明年春來,新的小生命便在此悄然萌發。這棵樹,年復一年,以沉甸甸的果實慷慨饋贈塵世;我們亦年復一年,學它慷慨,學它不計較——風吹果落,本是天意;但分享的滋味,卻早已在心底沉澱,悄然醞釀成另一種無需畏懼風雨的豐饒。

樹猶如此,人亦當如樹。

點讚的用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