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學專業人士為何成為流量焦點?
“醫生”這個身份,天生自帶權威感。在傳統媒介中,醫生常常是冷靜克制的知識提供者,但進入社交平台時代,醫療專業人士正逐漸轉型為意見領袖。一位身著白大褂的博主出現在鏡頭前,用簡潔明瞭的語言講述高血壓管理、糖尿病飲食,或者展示某種檢測設備的操作流程,常常讓觀眾覺得“有理又可信”。
不少觀眾將“網紅醫生”視為傳統醫院門診之外的“延伸診室”,尤其在疫情期間,面對看病難、掛號慢的現實困境,線上醫療內容迅速走紅。“既能聽懂,又有醫學背景”,是這類內容吸粉的關鍵。對醫生本人而言,粉絲數與影響力不僅能拓展職業邊界,也可能轉化為商業價值。
正因如此,一批醫生主動參與短視頻創作、直播帶貨,並與品牌方合作推薦儀器與藥品。從血糖儀到脈衝電刺激儀,甚至一些價格上萬元的光子嫩膚設備,醫生們開始成為這些產品的“推薦官”,而不再只是處方開具者。
醫療儀器推薦與普通消費品不同在哪?
推薦一款榨汁機或洗地機,觀眾或許只在意功能是否好用、價格是否實惠。但推薦一台醫療儀器,性質則截然不同——它涉及健康管理、可能產生干預結果,甚至引發誤診風險。
醫療器械大致可分為三類:第一類為低風險產品,如醫用紗布、退熱貼;第二類為中度風險設備,如血壓計、體溫計;第三類為高風險產品,如心臟起搏器、血液透析器等。很多“醫生帶貨”的產品,恰好落在第二類到第三類之間,具有一定的醫療干預作用,卻又打著“居家健康管理”的旗號。
例如,一款售價數千元的“脈衝磁療儀”,在醫生直播中被宣稱可緩解慢性腰椎病、改善膝關節退化。一位“骨科醫生”在視頻中詳細講解磁場頻率如何影響骨組織修復,用詞專業、操作標準,令人信服。但問題在於:
該產品是否已通過國家藥監局批准?
宣稱的“療效”是否有循證醫學依據?
使用者是否了解其禁忌症與潛在風險?
一旦推薦超出科學證據,或暗示該設備可替代正規治療,便容易對消費者形成誤導。普通觀眾未必有能力分辨推薦內容中的“醫學”與“行銷”界線,尤其當主播本人持有“醫生”身份,信任轉移機制便容易啟動。

行銷邏輯如何滲透醫學語言?
在“醫生帶貨”內容中,一種常見話術是將醫學原理與產品功能緊密綁定。例如:“你腰痛,是因為肌肉缺氧,而這款設備用的就是高頻脈衝刺激,讓你肌肉重獲‘氧氣’”、“糖尿病人必須自我監測,這款血糖儀配套APP比醫院還好用”、“這台家用霧化器,孩子咳嗽用三天就好”。
這種話術的高明之處在於,它借助了醫學術語的“硬核性”,卻繞開了臨床證據鏈的嚴謹要求。將原理解釋簡化為“因果關係”,將統計結果變成“必然結論”,並在此基礎上製造消費焦慮。
某種程度上,行銷話術中的“醫學化”,正在取代傳統科普路徑。過去醫生強調健康習慣、生活方式管理,如今卻可能被一句“買這個更高效”所替代。一些帳號甚至故意製造“信息缺口”,例如引用“最新研究發現”卻不提供文獻出處,或用“國外早就流行”來抬高產品權威。
這類做法並非個別。一項2024年的調查顯示,在社交平台中活躍的醫生帳號中,超過62%的醫療設備推薦內容未標註商業合作標識,約35%存在擴大適應症或療效描述問題。這意味著,觀眾所見的“醫生推薦”,可能早已與廣告無異。
誰來評估推薦內容的“合規性”?
目前,中國醫療器械廣告需經省級藥監部門審批,內容不得涉及功能誇大、治癒率、用戶對比等。但醫生個人帳號所發布的推薦視頻、直播內容,常遊走在“非醫療廣告”的灰色地帶。
例如,某醫生通過微博推薦一款“低強度聚焦超聲美容儀”,在評論區引導用戶私信領取優惠鏈接。因為帳號非品牌方、不直接售賣,因此避開了廣告審查流程。即便被舉報,監管路徑仍需逐級取證,執行難度極大。
部分平台也開始介入。例如抖音與小紅書均設立“醫療健康內容審核機制”,但審核重心多集中在處方藥、手術諮詢等高風險領域,對於儀器類帶貨尚缺乏精細分級標準。
此外,醫生個人行為與其執業機構之間的法律邊界模糊。如果醫生在個人帳號傳播誤導性內容,是否影響其醫院資質?是否需由醫院進行追責?若內容造成患者誤用產品,是否可提起賠償訴訟?這一系列問題目前尚無清晰法規覆蓋。
這使得醫生在“專業表達”與“個人商業化”之間擁有相對自由空間,但一旦濫用,就容易造成嚴重後果。
公眾如何建立對“醫學帶貨”的識別能力?
面對海量內容與碎片化表達,公眾建立識別能力尤為重要。以下幾個原則可供參考:
看資質而非穿白大褂:部分帶貨“醫生”其實並無臨床資質,僅有營養師或技師背景,甚至為“演員扮演”。可查詢國家醫師執業信息平台核驗真實身份。
看語言是否過度承諾:凡帶有“必定”“一定能治”“三天見效”等用語,多為行銷術語,正規醫生極少使用絕對化語言。
看產品是否正規註冊:中國藥監局官網可查詢醫療器械註冊信息,凡未註冊或僅備案的產品,均不具備臨床干預權威性。
看是否迴避醫學常識:如有內容否定主流治療、宣稱“無需吃藥即可康復”,往往存在誇大風險。
同時也建議讀者,避免因一時心理焦慮而盲目消費健康產品。與其追求“快速見效”的設備,不如優先回歸基礎檢查與規範就診流程。
科普與行銷的邊界應由誰劃定?
理想狀態下,醫學科普的本質是增強公眾健康素養,而非推動消費轉化。然而當醫生成為內容生產者,平台成為傳播放大器,商業邏輯難免滲透其中。
要維持這條邊界,既需平台建立內容標識制度,也需專業協會制定職業倫理守則。例如:
平台可設“醫生帶貨”標籤與內容審查通道;
醫學會可出台自律守則,鼓勵醫生公開產品合作背景;
監管部門可設定“醫學內容不得涉及帶貨”的試點區域;
公眾教育應融入健康傳播課程,普及“媒介識讀”能力。
最終,醫生是健康知識的傳播者,不應淪為流量經濟的代理人;醫學傳播應當基於事實與證據,而不是流量與轉化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