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铃铃……”一阵清脆的自行车铃声,像是从三十多年前裹着晨露的薄雾里穿透而来,不期然撞入林家齐此刻的耳膜,也撞开了她心底尘封已久的闸门。她坐在同学會嘈雜的圓桌旁,指尖的酒杯微顫,周遭的喧囂人聲瞬間如潮水般退去,眼前只剩下迷離的光暈——那鈴聲,竟與記憶深處某個少年車把上跳躍的清脆聲響,絲絲入扣地重疊在了一起。
林家齊的高中歲月,是在每日晨光熹微里被這自行車鈴聲喚醒的。她總是踩著點出門,上學的路上身後便準時響起那熟悉而急切的“叮鈴鈴”。兩個飛揚的身影如風般掠過她身旁,騎在前面的溫浩,總會在擦肩而過之後,鬼使神差地回頭一望。那一眼,如羽毛般輕掠過林家齊的心湖,瞬間漾開圈圈微瀾,她感到自己俊俏的臉頰微微發燙,只好悄悄低下頭,目光只敢盯著自己磨舊的鞋尖。溫浩的確是班上公認最明亮的星辰——成績拔尖,一手鋼筆字挺拔瀟灑如松,更難得繪畫也極具靈氣。他周身的光芒,讓林家齊這樣習慣安靜、甚至有些內向的女孩,只敢在心底小心翼翼地仰望,像守著一個無人知曉的珍寶。
直到那天課間,同桌周薇神秘兮兮地凑到她耳邊,呼吸帶著興奮的熱氣:“家齊,你猜怎麼著?溫浩上數學課根本沒聽,畫了一整節課!”她故意頓了頓,眼裡閃著促狹的光,“畫的是誰?——就是你呀!坐窗邊托著腮發呆的樣子!” 林家齊的心猛地一縮,隨即又像被拋入了溫暖的海水,一種奇異的微電流無聲地竄遍四肢百骸。她下意識地抬眼,目光穿過幾張課桌,恰好撞上溫浩轉過來的視線。他飛快地低下頭,只留下一个線條分明的側影和微微泛紅的耳尖。那一瞬,林家齊清晰地聽見自己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一聲聲,敲打著名為“溫浩”的節奏,仿佛有顆甜蜜的檸檬在心頭被輕輕捏破,酸澀又清冽的汁液,無聲浸潤了整個心房。這個秘密,連同那份因他回眸而滋生的隱秘歡喜,被她緊緊捂在心口,從未對任何人提起。
然而,年少的心動常常伴隨著猝不及防的轉折。那微妙的悸動還沒來得及在林家齊心中釀成更深的甜,就被一則令人心口發緊的消息擊得粉碎。不久之後,空氣里便流轉起新的竊竊私語:“溫浩啊?和他前桌那個許明慧……好上了吧?聽說明慧主動遞了好些紙條呢……”言語如冰水,猝不及防地澆下。林家齊起初不信,心中還固執地守著溫浩回頭望她的那點微光,那是只屬於她一個人的證據。直到一個黃昏,她鬼使神差地繞了遠路,走過那家溫浩常去的文具店。玻璃門內暖黃的燈光下,她看見那個總是坐在溫浩前桌、開朗大方的許明慧,正拿著一枚粉色的草莓髮卡,笑意盈盈地舉到耳邊比劃著,眼睛亮晶晶地看著溫浩,嘴裡似乎還在說著什麼俏皮話。溫浩站在一旁,微微傾身,專注地看著她,臉上帶著林家齊從未見過的、溫柔得幾乎要化開的笑容。那笑容里,有被熱烈追求的欣喜,也有少年人面對直白感情時的腼腆和最終被打動的接納。玻璃櫥窗映著林家齊蒼白的臉,也清晰地映著店內那溫馨得刺目的幕。晚風拂過,帶著初秋的涼意,她默默轉身,獨自走進了暮色四合的長街。那枚小小的、粉色的草莓髮卡,從此像一個烙印,深深燙在了她十七歲的記憶里,帶著一種微甜的殘酷。原來,那一次次回眸的目光,終究沒能抵過另一份更主動、更炙熱的靠近。
高考結束後的那個漫長暑假,喧囂散盡,林家齊的心卻像一座空曠寂寥的城。某個被蟬鳴和溽暑填滿的午後,閣樓里悶熱得像個蒸籠,她終於無法忍受胸口那份沉甸甸的、幾乎要爆炸開來的情緒。她翻出珍藏的紙筆——那上面,似乎還殘留著少年指尖的溫度和練字時微皺的眉頭。筆尖在紙上瘋狂地奔跑、傾瀉,淚水無聲滑落,將那些濃得化不開的字跡潤染成一片片模糊的池塘。整整六頁信箋,密密麻麻,字字句句都是她三年來秘不示人的心事,是她未曾說出口的傾慕,是溫浩回頭時的驚鴻一瞥帶來的悸動,是得知他被別人追走後的酸澀與失落,是所有交織的甜蜜與心碎。這是她一個人的史詩,一場盛大的、無聲的獨白,是她曾為愛燃燒過的青春最炙熱的證據。寫罷最後一個字,她伏在微熱的稿紙上,肩膀無聲地劇烈耸動,淚水洶湧而出,終於衝垮了所有堤防,在寂靜的閣樓里,她失聲痛哭起來。哭累了,心仿佛被徹底掏空,只剩下一種奇異的平靜。她擦乾眼淚,眼神異常平靜地找出一個舊搪瓷盆,點燃了那厚厚的信紙。火苗貪婪地舔舐著紙頁,明亮的焰心跳躍著,映著她淚痕未乾卻異常平靜的臉。那些滾燙的、無法言說、也永遠不會有人知曉的字句,在火光中扭曲、蜷縮,最終化為輕盈的灰燼,像一群沉默的黑蝴蝶,飄飄蕩蕩,有幾片落在了窗外那盆沉默的月季花上。青春里這場最盛大、也最孤獨的祭奠,就這樣燃盡了,只餘下空氣里淡淡的焦糊味,和心頭一片荒蕪的灰白。那六頁詩的秘密,隨著灰燼,永遠埋藏。
同學會臨近尾聲,溫浩端著酒杯走了過來。“林家齊?真是你!”他眼角有了細密的紋路,頭髮也花白了,聲音卻依稀是舊時輪廓。兩人避開喧鬧的人群,走進酒店旁一間安靜的咖啡館。窗外下起了細密的雨,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流淌,模糊了城市的燈火。咖啡的氤氳熱氣里,溫浩忽然笑著說:“那時候上學路上,看你總是慢悠悠的,像在數地上的螞蟻。”他語氣溫和,帶著久遠的懷念,“後來……聽誰提過一嘴,說你好像燒了很厚一疊東西?”
林家齊捧著溫熱的杯子,指尖微暖,也笑了,努力讓語氣輕鬆得像在談論別人的故事:“嗯,一些舊筆記,沒用了,就燒了。”她輕描淡寫地帶過,目光落在他西裝內袋別著的那支熟悉的金屬筆夾上,仿佛那是通往過去的唯一信物,“聽說……你當年畫過我?”
溫浩點點頭,眼神飄向窗外雨幕中的流光,仿佛在回溯時光的河流:“畫過,畫了不少呢。有你在窗邊發呆的,有低著頭走路的……”他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惋惜,“可惜啊,搬了幾次家,一張都沒留住,早不知散落何方了。” 他頓了頓,目光看向林家齊,帶著一種久別重逢的溫和,卻再無少年時的漣漪。
雨聲沙沙,像無數細小的針腳縫補著沉默。分別時,兩人站在咖啡館門口微涼的夜風里。溫浩忽然很輕地說:“其實,當年每次回頭,就為了多看那一眼。” 林家齊微微一怔,隨即釋然地笑了,點點頭,只道:“嗯,我知道的。” 她知道那目光曾真實地存在過,如同知道它後來為何轉移。出租車來了,她拉開車門,最後回頭看了一眼。燈光勾勒著他不再挺拔的身影,他朝她揮了揮手,臉上是溫和而遙遠的笑意,像一張定格在舊時光里的、泛黃的老照片。
車子匯入城市的燈河,窗外的霓虹流淌成模糊的光帶。後視鏡里,林家齊看到自己眼角的細紋和鬢邊若隱若現的銀絲,恍惚間,卻又與當年那個穿著白襯衫,扎著麻花辮,獨自低頭走在梧桐樹影里的少女身影重疊在了一起。原來有些路,終究只能一個人走完;有些心動,終究只能化作灰燼,在記憶的風中飄散。司機隨手打開了電台,恰好飄出一段熟悉的旋律,是那首老舊的《光陰的故事》。悠揚的曲調里,林家齊感到臉頰微微一涼,她抬手,指尖觸到一點意料之外的濕潤——那是她未曾料想,卻終於落下的淚,不為遺憾,只為那曾為愛燃燒過的青春,那場無人知曉、卻真實灼熱過的火焰,以及它最終歸於沉寂的灰燼餘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