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日坐在金滿城酒家二樓的窗邊，茶壺裡滾水翻騰，白霧朦朦間望出窗外，珠江水面平靜如舊，黃金海岸水上樂園那艘巨大遊艇型建築就立在江邊，幾個細路仔在滑梯上尖叫著衝落水池。我忽然間想起，那塊地，幾十年前還是我哋成班小學女暑假必去的“天堂”——珠江泳場啊。

我哋讀小學那陣，邊似得現在啲細路有咁多娛樂，成個夏天最盼就系學校組織去珠江泳場游水。嗰陣全班四十幾個同學，得一個女同學阿珍有件正正經經的泳衣，粉底白花的尼龍料，其餘的女仔都系著衫褲落水。記得第一次去，我興奮到成晚瞓唔著，第二日天未光就扎醒，將阿媽用花布車成的背心短褲塞入書包最底，好似收埋個驚天大秘密咁。更衣室入邊一股潮濕的消毒水味，地面濕漉漉，我急急腳換衫褲，手忙腳亂之間將換出來的衫褲“啪”一聲整跌落地，濕咗大半。隔篱阿英笑到捂嘴：“死女包，你今晚返屋企實畀阿媽藤條焖豬肉啦！”我死死氣將濕衫拧乾塞返入書包，嗰種又驚又興奮的感覺，宜家捻起都好似仲聞到陣漂白水混住汗味的獨特氣息。

泳池邊，體育老師吹住銀雞，大聲喝我哋排好隊做熱身操。珠江泳場嗰個標準池喺當年簡直系龐然大物，池水藍到晃眼。我哋班女仔拖住手仔戰戰兢兢落水，多數人只識得“狗仔式”，撲騰起成片水花。唯獨阿珍著住件碎花泳衣，游得似模似樣，陽光下水光映住佢條花泳衣，成個泳池的人都偷偷望住佢。嗰陣時珠江泳場先啱啱廿歲出頭，1952年建場，國營單位，水泥看台、鐵皮更衣室，簡樸到冇得再簡樸，但系我哋就覺得系天堂一樣。

升上初中，人膽大咗，成日約埋三五個姊妹踩單車去游水。由西關屋企踩到濱江東路，成個鐘頭路程，單車尾架上綁住毛巾同水壺，叮叮當當穿過成個廣州城。嗰陣時珠江泳場已經多咗好多花樣，除咗主池，仲有跳水池同初學池。我哋幾個女仔最鍾意匿喺初學池角落頭，互相教游水。阿英成日托住我個肚腩教我浮水，我驚到死死揽住佢條手臂，成池水灌入鼻腔，咳到面紅耳赤。阿萍就叻啲，識得游蛙式，成日扮教練叉住腰：“收腳！蹬水！伸直對手！”我哋幾個女仔喺淺水區打打鬧鬧，水花四濺，笑到肚痛。游到冇晒力氣，就摊喺池邊水泥地曬月光，晚風由珠江水面吹過嚟，帶住淡淡的水腥味。路燈下，我哋踩住單車穿越濱江路，濕漉漉的頭髮貼住後頸，晚風一吹，涼浸浸。成條街都系我哋的講笑聲，單車上的水滴喺路面拖出一條斷斷續續的水線。

後生女仔情竇初開，珠江泳場都見證咗唔少懵懂心事。八十年代中，我班死黨阿萍第一次同佢個“他”拖手仔，就系喺泳池邊。嗰陣時泳場已經多咗個花名——“愛情速成班”。後生男女喺水裡邊學游水邊打情罵俏，水花四濺之間，唔知幾多對就咁情根深種。我哋幾個女仔喺更衣室入面叽叽喳喳，幫阿萍梳好濕漉漉的頭髮，教佢點樣“不經意”望過去。夕陽將珠江染成金紅色，海印橋的輪廓慢慢亮起燈。泳場廣播響起《彩雲追月》的旋律，救生員吹雞叫人上岸，佢哋仲賴喺淺水區唔願走。嗰種青春的酸甜，同池水的氯氣味一樣，深深浸入記憶的紋理裡。

人生匆匆幾十年，珠江泳場都唔再系當年嘅模樣。1997年俾黃金海岸遊艇公司接手，變身“黃金海岸水上樂園”。再去嗰陣，見到高速滑道、衝浪池、漂流河，花花綠綠的設施睇到人眼花，當年我哋幾個女仔打水仗的初學池早就無影無蹤。2009年佢突然關閉，嗰陣我仲捻：又一個老地方要消失？好彩隔年佢又重開，不過味道已經唔同晒。

今日坐喺金滿城，呢間國家五鑽級酒家就挨住泳場舊址。望住玻璃窗外，黃金海岸的滑梯上，啲細路尖叫住衝落水，笑聲同我哋當年一模一樣。對面江二沙島高樓林立，海印橋上車流如織。舊陣時的鐵皮更衣室、水泥池邊，早就化咗做呢個時代的高速滑道同人造浪池。我飲啖菊普，茶水溫熱滾過喉嚨，捻起阿珍嗰件碎花泳衣、初學池裡呛水的狼狽、阿萍濕漉漉貼喺額角的頭髮同埋佢偷偷望過去的眼神。金滿城的點心師傅手勢一流，燕窩蛋撻酥皮鬆化，臘腸卷咬落爆汁，同當年游完水同阿英阿萍分食的硬方包比，真系天壤之別。

泳池水流過幾代廣州人的身體，珠江的水就咁無聲流過幾多變遷。我哋游過的水早就蒸發又化作雲雨，但浸透咗歲月的記憶，卻似珠江潮汐，總系喺某個茶涼盞淨的黃昏，重新漫上心頭。



廣州方言解釋表

1.  **細路仔/細路女：** 小孩子（仔指男孩，女指女孩）
2.  **仲系：** 還是
3.  **小學雞：** 對小學生略帶調侃的暱稱
4.  **邊似得：** 哪裡比得上
5.  **宜家：** 現在
6.  **盼就系：** 盼的就是
7.  **嗰陣：** 那時候
8.  **底衫褲：** 內衣褲
9.  **瞓唔著：** 睡不著
10. **扎醒：** 突然驚醒
11. **車成：** 縫製成
12. **收埋：** 藏起來
13. **隔篱：** 隔壁，旁邊
14. **死女包：** 對女孩（通常是熟人或小孩）帶點親昵的嗔怪稱呼，類似“死丫頭”
15. **藤條焖豬肉：** 用藤條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