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李箱的滑輪在酒店大廳光滑的地磚上發出輕快的滾動聲,這聲音裡竟帶著一種奇異的自由韻律。我跟在幾位姑姐姑丈身後——他們中最年長的已近八旬,最“年輕”的姑丈也已七十三——看著他們熟稔地和前台打著招呼,臉上是卸下日常瑣碎後純粹的輕鬆。電梯平穩上行,門開處,眼前豁然開朗:偌大的活動區域裡,幾張自動麻將桌旁已圍坐著幾對銀髮夫婦,牌落有聲,笑語隱約;隔壁房間,乒乓球清脆的撞擊聲和毫不掩飾的喝彩聲交織傳來;再遠處,一間K歌房裡,竟飄出《上海灘》那熟悉又略顯滄桑的旋律,唱得豪邁,卻也帶點可愛的跑調。空氣裡彌漫著一種鬆弛又熱鬧的氣息,一種全然不同於我刻板印象中暮年沉靜的生機。大姑姐笑著拍拍我:“喏,我們臨時的‘家’到了,自在吧?這可比窩在自己那百十平里強多了!”
鼎湖山的綠,是沁入心脾的。我們一行人,拄著輕便的登山杖,沿著濕潤的石階慢步而上。姑丈雖然腿腳不算特別利索,卻堅持走在前頭,不時停下來,指著某棵形態奇特的古樹或石縫裡頑強生長的小花,像個熱忱的導遊。空氣清冽得如同過濾過,每一次深呼吸都像在洗滌沉積已久的城市塵埃。飛水潭的瀑布轟鳴著,濺起的水霧拂在臉上,涼絲絲的。最動人的一幕發生了:一隻色彩斑斕的蝴蝶,仿佛被姑媽那件明豔的絲巾吸引,竟翩然飛來,在她肩頭停留了片刻。她屏住呼吸,一動不敢動,臉上卻綻開孩子般純真的驚喜笑容,眼角的皺紋都盛滿了光。這一刻,山水的靈秀與生命的從容,如此和諧地交融。爬山不再是征服,而是融入,是與這片古老生機的一場溫柔對話,每一步踏在濕潤泥土上的實在感,都在提醒我們腳下這片大地的脈動。
酒店內的日子也自有其豐盈的節奏。清晨,姑丈必定是第一個出現在乒乓球室的人,揮拍的動作依舊帶著年輕時的力道,和小他十來歲的球友厮殺得難解難分,汗水浸透運動衫,嘴裡還不斷念叨著“好球!”那份專注與投入,讓人忘記了他的年齡。午後,則是屬於麻將桌的天下。姑媽們圍坐,牌局間隙聊著兒女孫輩,也聊著下次該去哪裡“住上一段”。我和幾位相對“年輕”的同輩,有時會鑽進K歌房,老歌一首接一首,唱得興起時,連《甜蜜蜜》都能吼出搖滾的氣勢。晚餐後,酒店寬敞的大堂或附近的河堤步道便是散步的好去處。晚風習習,三三兩兩的老人慢悠悠地走著,話題天南海北,從廣場舞新學的動作,到國際新聞,再到養生心得,笑聲在夜色裡輕輕回蕩。沒有誰催促,沒有誰覺得必須回家,時間在這裡,慷慨地允許著慢條斯理地流淌。這種由共同興趣和簡單陪伴構築的日常,散發著一種安穩而愉悅的溫度。
旅居的魅力,更在於它打開了周邊世界的窗。我們不再滿足於酒店方寸之間的安逸。掏出手機,熟練地叫上一輛網約車,目的地便指向了肇慶城郊那些令人心動的名字。
紫雲谷宛如一塊被精心雕琢的翡翠。沿著清澈見底的溪水溯行,水底的卵石紋路清晰可見,小魚倏忽來去。走累了,尋一處平坦的大石坐下,脫下鞋襪,將雙腳浸入那沁涼的溪水中。水流溫柔地沖刷著腳踝,那份直達心底的清爽涼意,瞬間驅散了所有的疲憊。姑媽們像回到了少女時代,互相撩水嬉鬧,笑聲在山谷間清脆地碰撞、回蕩,驚起了林間休憩的鳥兒。這自然的浸潤,比任何按摩都更能撫慰勞碌多年的筋骨,帶來一種由外而內的鬆弛。
黃昏時分,車子把我們帶到了星湖邊上的岩前村。這個曾經的普通村落,如今已蛻變成一條充滿文藝氣息的臨湖慢行街。白牆黛瓦的民居被改造成各具特色的咖啡館、書吧和小餐館。我們挑了一家視野開闊的臨湖小店坐下。夕陽熔金,將浩瀚的星湖水面染成一片暖融融的橘紅。對岸城市的輪廓在暮色中漸漸清晰,華燈次第點亮,倒映在平靜的湖面上,流光溢彩。點幾杯清茶或咖啡,幾碟小食,就著這無邊的湖光暮色,時光仿佛被拉長、放慢。鄰桌飄來輕柔的吉他彈唱,年輕的歌者低吟淺唱,旋律融入這溫柔的夜色裡。姑丈望著湖面出神,良久才輕嘆一句:“年輕那會兒,光顧著埋頭幹活養家,哪有這份閒心,也沒見過這樣的景致。現在這樣坐坐,真好啊。”晚風拂過,帶著湖水微腥卻清新的氣息,也拂動著每個人心中那份遲來的、對生活美學的感知。
我們還去了以喀斯特峰林溶洞奇景著稱的七星岩。乘船緩緩穿行於形態各異的石峰之間,仿佛駛入一幅巨大的立體山水畫卷。船工指點著那些被想像賦予生命的岩石:像玉屏,似阆風,如天柱。陽光穿過岩壁的縫隙,在幽深的水面上投下變幻莫測的光影。進入石室洞中,更是別有洞天。彩燈映照下,千姿百態的鐘乳石、石筍、石柱、石幔,或如飛瀑凝固,或似神佛垂目,或像奇珍異獸,在導遊充滿故事性的解說裡,展開一場關於時間偉力的、無聲而磅礴的敘事。穿行其間,指尖偶爾觸碰到冰涼濕潤的岩壁,那感覺直抵心底,是百萬年地質沉澱帶來的靜謐與震撼。姑媽們忙著拍照,要把這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帶回去給老姐妹們看。這片矗立億萬年的山水,無言地接納著、映襯著這群銀髮旅人充滿好奇與讚嘆的目光。
歸來後與姑姐們閒談,才知她們的“旅居”早已是常態。大姑姐最是熱衷,常約上二三老姐妹,就在鼎湖山附近這類設施齊全的酒店或公寓,一住就是十天半月。“環境好,空氣好,有人打掃,吃飯方便,娛樂也有,老朋友們湊在一起,熱鬧又不孤單,比悶在家裡強百倍!”她興致勃勃地規劃著,“下個月,聽說清遠那邊新開了家溫泉度假式的公寓,我們也打算去‘考察考察’住上一陣子!”
她的話讓我想起大學同窗老李。退休後,他和老伴兒就成了“候鳥”。每年冬季,必定飛去雲南騰衝或西雙版納,找個帶小廚房的民宿,穩穩住上一個多月。“那才叫過日子!”老李在電話裡聲音洪亮,“氣候太舒服了,穿件單衣就行。早上起來去菜市場轉轉,買點當地新鮮的蔬菜瓜果,自己簡單做點。下午泡杯茶,在院子裡曬陽光看書,或者去附近寨子、茶山走走。認識了好些天南海北來‘貓冬’的老夥伴,一起結伴去周邊玩,熱熱鬧鬧的。開銷也不大,比在家開暖氣還划算,關鍵是心情舒暢啊!曬得臉上都起了‘高原紅’,老伴兒說看著年輕好幾歲!”他那爽朗的笑聲裡,充滿了找到另一種生活節奏的滿足。
更有一群“行動派”的老友們,將目光投向了江西宜春、明月山這類以天然富硒溫泉聞名的地方。他們通常幾家相熟的朋友結伴而行,在當地合租下一整棟寬敞的民宿。清晨在氤氳的溫泉池中舒展筋骨,讓富含礦物質的溫泉水熨帖每一寸酸痛的關節。白天,則靈活地參加當地旅行社組織的周邊一日遊,探訪古村落的青石板巷,攀登雲霧繚繞的青山,在竹海深處呼吸最純淨的空氣。入夜歸來,民宿的公共廚房裡便熱鬧起來,大家各顯身手,用當地採購的食材做一桌天南地北融合風味的晚餐,杯盞交錯間,分享著白日的見聞。這種“據點式”旅居,既有安定的“家”的感覺,又能輕鬆輻射探索周邊豐富的自然與人文景觀,將舒適與探索完美結合。對他們而言,養老不再是日復一日的重複,而是用雙腳去丈量那些未曾抵達的風景,用身心去感受不同地域的呼吸。
這次肇慶之行,連同所聞所見的種種,像一把鑰匙,“咔哒”一聲,為我打開了認知老年生活的一扇全新大門——“旅居養老”。它不再是傳統意義上在一個固定地點(無論是家中還是養老院)度過餘生,而是一種充滿自主選擇與流動性的生活方式。老人們像一群智慧的“銀髮候鳥”,敏銳地感知著季節的流轉和內心的需求,追隨舒適的氣候、優美的環境、便捷的設施以及志趣相投的夥伴,從容地“移動”起來,在不同的地方做或長或短的停留。
這種“移動”,本質上是生命主權在晚年的強勢回歸。它掙脫了地理的藩籬,打破了“養老等於困守”的陳舊觀念。選擇權,重新牢牢握在了自己手中——選擇何時出發,選擇去往何方,選擇停留多久,選擇和誰同行。在鼎湖山下的酒店裡,在騰衝的民宿小院中,在明月山的溫泉池畔,我看到的不再是被動等待時光流逝的老人,而是一個個積極規劃自己“下一站”的、充滿活力的生活家。他們用行動證明,皺紋深處,依然可以盛滿對世界的好奇;步履或許緩慢,卻依然堅定地朝著心之所向行進。旅居,讓養老的畫卷不再是單一的灰白,而是暈染上了星湖的晚霞、紫雲谷的溪綠、雲南的陽光、溫泉的暖霧,交織成一片絢爛的雲錦。
當姑丈在七星岩的石洞中仰頭驚嘆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當姑姐在岩前村的夕陽下品茗微笑,當老李在雲南的陽光下曬出“高原紅”,當溫湯的老友們圍爐分享旅途趣聞……我深切地感受到,生命在此時此地,依然蓬勃地生長著,向著更開闊的維度舒展。旅居養老,這不再僅僅是關於“居住”地點的改變,而是一場深刻的生活革命。它宣告著一種可能:晚年,並非航程的終點,而是可以憑藉經驗與智慧,主動選擇風向,駛向更豐富港灣的新起點。它讓桑榆晚景,掙脫了固守的沉寂,煥發出選擇、流動與探索的活力光芒——原來生命的豐饒,真的可以不受年歲的拘囿,只要心向遠方,步履不停,晚霞亦能鋪就通往星辰的壯麗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