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脖子又開始痛了。這是一種熟悉的酸脹,從頸椎深處蔓延開來,如藤蔓般纏繞著左側肩膀,在每個低頭看手機的瞬間提醒我它的存在。膏藥成了日常必需品,藥油的味道滲入衣衫,按摩器的震動聲成為夜晚的背景音。這一切的源頭,不過是一塊六英寸的玻璃螢幕,它如此輕盈,卻又如此沉重。

那天傍晚,我拖著半側麻木的身體去廣場跳舞。音樂響起時,我們這群人隨著節奏擺動,但某些動作明顯打了折扣——轉頭變得謹慎,抬手帶點遲疑。休息間隙,我揉著脖頸自言自語:“這脖子怕是廢了。”沒想到一句話引來共鳴無數。

潔玲苦笑著掀起衣袖,讓我看她貼滿膏藥的肩膀:“你這才到哪兒?我連腋下都牽拉著痛,有時候穿衣服都覺得費勁。”她演示著如何小心翼翼地抬手,仿佛那不屬於自己。碧霞轉過身,指著後背脊柱:“我這裡痛起來,整夜整夜睡不著。老公開了多少次針灸,當時舒服些,過兩天又回到老樣子。”

我們相視苦笑,忽然意識到這不是個別現象,而是一代人的共同印記。廣場上隨音樂舞動的數十人,或多或少都帶著手機賜予的疼痛。有人轉動脖頸發出咔噠聲響,有人揉著手腕抱怨麻木感,還有人談起越來越模糊的視力。在這個被WiFi覆蓋的城市廣場上,疼痛成了我們這代人的秘密紐帶。

碧霞的丈夫是醫生,對此也束手無策。“針灸能疏通經絡,但抵不過你們每天八九個小時的低頭的損耗。”他曾如此感嘆。科技帶來了遠程診療、健康監測應用,卻治不好它本身造成的傷病。我們願意嘗試各種治療方法,卻不願放下那個致病的源頭。這種矛盾如此鮮明,又如此被坦然接受。

回想起來,手機最初以解放者的姿態出現。它讓我們擺脫地點的束縛,隨時隨地工作、娛樂、聯繫。但不知不覺間,我們反而被它束縛在方寸螢幕之間。清晨醒來第一眼是它,夜晚閉眼前最後一眼也是它;餐桌上有它的位置,枕邊有它的溫度。我們獲得了整個世界的訊息,卻失去了對自己身體的感知能力——直到疼痛來臨。

疼痛成為一種身體發出的最後通牒。當理智無法說服我們放下手機,身體只好用更直接的方式抗議。我的脖頸疼痛,潔玲的腋下不適,碧霞的背脊酸痛,不過是同一問題的不同表現。我們不是不知道症結所在,卻依然在每次疼痛緩解後,再次拿起手機,繼續那個低頭弓背的姿勢。

這背後或許有著更深的時代性孤獨。手機填充了所有碎片時間,卻也製造了新的空虛。我們在虛擬空間中無限延伸社交圈,卻在現實中逐漸失去與自身身體的連結。疼痛本來是一種保護機制,提醒我們注意身體邊界,現在卻成了日常背景音,被忽視,被忍受,被暫時緩解後再次遺忘。

那晚跳舞結束時,我們一起做了套簡單的頸部操。十幾個人站在廣場上,緩慢而笨拙地活動著脖頸,像一群剛剛學會控制自己身體的機器人。這個場景有些滑稽,又有些悲涼——我們需要重新學習如何使用自己的身體,而這切本應是人類最天然的能力。

我與潔玲、碧霞相約互相提醒,少看手機,多活動身體。但不過十分鐘,我的手機就在包裡震動,她們的口袋也相繼亮起螢幕。我們相視苦笑,知道這約定多麼脆弱。改變習慣如此之難,因為它已不只是習慣,而是生活方式的重構。

離廣場不遠處,一群孩童正在追逐嬉戲,他們的脖頸挺直,動作流暢自然。我不禁想像,十年後的他們,是否也會像我們一樣,聚集在某處,互相訴說著螢幕帶來的各種疼痛?或者到那時,人類已經進化出更適合低頭看手機的生理結構?

夜色漸深,廣場上人群散去。我最後看了一眼手機,然後把它放進包裡,決定步行回家。路上的行人大多低頭盯著螢幕,臉上映著藍光,脖頸彎成相似的角度。在這個被數字連接的時代,我們的疼痛也如此相似,如此相通。

或許有一天,我們會重新學會抬頭看天空,直面彼此的臉龐,用整個身體而非指尖感受世界。在那之前,疼痛將是我們共同的秘密語言,是身體為反抗數字囚禁發出的持續低吟。它提醒我們:科技本當擴展生活的可能性,而非限制身體的自由;連接虛擬世界的前提,是不失去與真實自我的連結。

我揉了揉依然酸痛的脖頸,感受著這份真實的提醒。在這數字與肉體日益交織的時代,或許疼痛不再是需要徹底消除的敵人,而是一種必要的警示——提醒我們在虛擬世界的無限拓展中,不要忘記了我們最原始的居所:這副會疼痛、會疲憊、但也會在舞蹈中歡欣雀躍的血肉之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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