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一塊漸漸凝固的琥珀,將城市溫柔地包裹起來。窗內,陳雅芬和閨蜜林薇對坐在舒適的沙發上,兩杯紅茶氤氳著熱氣,卻暖不開陳雅芬眉宇間積鬱的愁緒。
陳雅芬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溫熱的杯壁,彷彿那是唯一能抓住的實在之物。她剛結束了一場與丈夫周國平的無聲冷戰,起因細小得如同塵埃——她只是想讓他陪著去新開的濕地公園走走,而他,照例用那份慣常的、幾乎能磨碎人所有熱情的淡漠回應:“你自己去不就挺好?我對著那些花花草草,實在提不起勁。”這樣的話,她聽了三十年,每一次都像一根細小的冰刺,扎進心裡,初時不覺,如今已凝成一座無法融化的冰山。
她抬起眼,看向對面的林薇。林薇的嘴角自然上揚,帶著一種被生活溫柔以待的鬆弛感。就在剛才,林薇的手機響起,是她先生發來的語音,問晚上是想吃清蒸魚還是紅燒排骨,語氣裡的遷就與疼愛幾乎要溢出螢幕。林薇笑著回了句“你定就好”,那邊立刻回了個“遵命”的可愛表情。
這鮮明的對比,像一把鑰匙,猛地捅開了陳雅芬心底那個塞滿了委屈與困惑的閘門。
“薇薇,我真的不明白。”陳雅芬的聲音有些乾澀,透著一股律師分析案情時不該有的迷茫,“他在外面,和同事、和朋友,甚至和小區門口賣水果的小販,都能聊得風生水起,笑聲隔老遠都能聽見。可一回到家,就像換了個人。對著我,好像所有的語言都耗盡了。客廳裡安靜得只剩下電視的聲音,還有……我們之間的那種沉默,壓得人喘不過氣。”
她頓了頓,像是要努力壓下喉頭的哽咽:“別說聊天了,就是讓他陪我做一些最簡單的事,都像求他一樣。逛公園,沒興趣;去茶樓喝杯茶,嫌鬧騰。這個家,對他來說難道就是個旅館?不,旅館還需要辦理入住呢,他倒好,來去自由,連基本的交流都吝嗇。”
她越說越激動,積壓了太久的怨氣找到了一个出口:“就因為這樣,你看看小晖(她們的兒子),都三十三了,連女朋友都不肯正經談一個。每次一提,他就說,‘媽,我看你和爸那樣,我就覺得一個人挺好,清靜。’薇薇,我心裡……我心裡像刀割一樣。是我們,是我和他爸,把他對婚姻的所有向往都嚇跑了啊!”
林薇沒有立刻接話,只是安靜地傾聽著,目光裡充滿了理解和憐憫。她等陳雅芬情緒稍平,才輕輕嘆了口氣,聲音柔和卻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雅芬,其實……什麼都是有原因的。”
“原因?什麼原因?是我做得不夠好?是我當年太專注於工作,忽略了他?還是他本質上就是這樣一個冷漠的人?”陳雅芬一連串地發問,像是在法庭上質詢證人,急切地想找到那個唯一的、可以定罪的答案。
林薇搖搖頭,她太了解自己這位閨蜜了。在法庭上,陳雅芬是言辭犀利、邏輯嚴明的優秀律師,總能抓住對方的漏洞一擊即中。可她把這種“辯論賽”思維也完全帶回了家。家裡,哪裡是爭輸贏對錯的地方呢?
“還記得前幾天嗎?”林薇試著引導她,“我們倆在聽歌,為了那個美聲歌唱家和那個流行歌手爭論起來。我說我是那位流行歌手的‘粉絲’,很喜歡他的歌。你當時就非常不高興,很嚴肅地糾正我,說‘我不是誰的粉絲,粉絲這個詞太盲目,我只是欣賞他的某些作品’,然後你花了十幾分鐘給我詳細闡釋什麼叫理性的欣賞,什麼叫非理性的追捧。”
林薇說著,無奈地笑了笑:“你看,就這麼一件小事,一件本該輕鬆愉快聊聊音樂的事,你立刻把它上升到了一个需要嚴密定義和辯論的高度。你非要辯出個一清二白,證明你的態度更高級、更正確。你當時那種較真的勁兒,讓我都一下子不知道該怎麼接話了,感覺不是在和朋友閒聊,像是在參加論文答辯。”
陳雅芬愣住了,她隱約記得確有此事,但從未覺得這有什麼問題。追求精確和真理,難道不對嗎?
“雅芬,”林薇的聲音更柔了,但字字清晰,“你和我相處尚且如此,那和周哥呢?你是不是也經常這樣?他隨口說一句‘今天這菜有點鹹’,你可能不是想着‘哦,下次少放點鹽’,而是立刻進入‘辯護’狀態,開始引經據典地反駁他:‘哪裡鹹了?標準攝入量是多少?我放的鹽完全在健康範圍內!’他誇一句某個女同事能幹,你或許不會覺得是閒聊,而是下意識地開始‘質證’:‘她哪裡能幹?具體做了什麼項目?比我能幹嗎?’”
林薇的話,像一面擦得雪亮的鏡子,猛地舉到陳雅芬面前,讓她猝不及防地看到了一个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形象——那不是一個妻子,更像一個時刻準備著抓住對方語言漏洞,進行反擊的律師。
“家是講情的地方,不是講理的地方啊。”林薇握住她冰涼的手,“你總希望周哥遷就你,陪你做你想做的事。可遷就不是憑空來的,那是出於愛,出於舒服和心甘情願。你想過嗎?他為什麼不願意和你聊?也許不是因為無話,而是因為害怕。害怕隨便哪一句不經意的話,都会引發你嚴謹的邏輯分析和一場不必要的爭論。他躲進沉默裡,或許只是因為,那是他唯一感到安全的角落。”
“你渴望他的陪伴,但有沒有用讓他感到輕鬆的方式去邀請他呢?你說‘去公園’,他拒絕後,戰爭就開始了。你可曾試過換一種方式?比如說,‘老公,我看你最近肩膀不舒服,聽說散步能緩解,陪我下去走走,順便給你揉揉肩?’或者‘那家茶樓有你最愛吃的陳皮紅豆沙,陪我去嘗嘗嘛,吃完我們還能去旁邊書店逛逛你喜歡的軍事專區。’”
“你要的是結果——他陪你去。但過程和方法,決定了這個結果是心甘情願的甜蜜,還是心不甘情不願的任務。體貼和柔軟,不是屈服,而是智慧。像水一樣,繞開堅硬的石頭,才能最終到達想去的地方。”
林薇看著她逐漸變化的臉色,知道這些話她聽進去了些許:“我先生為什麼願意遷就我?不是因為我比你更好,而是因為我幾乎從不把我們的關係置於一種‘對抗’的模式裡。我讓他陪我去做什麼,他會覺得那是一次愉快的共同體驗,而不是一場需要警惕、可能隨時爆發爭吵的‘審判’。他放鬆了,自然就願意靠近了。”
“雅芬,放下你的‘法條’和‘辯詞’,試試看,把你希望他做的事,包裝成他也會得到快樂的事情。把他當成……當成你最想爭取的‘當事人’,不是用言辭去征服他,而是用理解去‘誘惑’他回家。”
那天晚上,陳雅芬失眠了。她反復咀嚼著林薇的話,回憶著三十年婚姻裡的無數片段。她驚恐地發現,自己真的像一台設置了“辯論模式”的機器,總是下意識地在尋找丈夫話語裡的“瑕疵”,然後精準出擊,以證明自己的正確和對方的“謬誤”。她贏得了無數場口頭辯論,卻輸掉了整個婚姻的溫度。
幾天後,又是一個週末。陽光很好,透過玻璃窗灑在地板上。周國平正坐在沙發上看報紙。陳雅芬深吸一口氣,走過去,沒有像以前那樣直接說“我們去公園”,而是坐在他身邊,聲音刻意放柔:“國平,你看今天天氣多好。你上次不是說肩膀有點酸嗎?老坐著也不好。要不……我們出去走走?就當陪我散散步,回來我給你用新買的艾灸貼敷一下,聽說效果很好。”
她說完,心臟微微提著。她預想着各種反駁和冷漠。
周國平從報紙上抬起頭,有些詫異地看了她一眼。她臉上沒有往常那種要求被拒後的倔強和攻擊性,反而有一種他很久未見到的、甚至帶著點小心翼翼的溫和。他沉默了幾秒,這短暫的幾秒對陳雅芬來說像一個世紀那麼長。
終於,他放下報紙,站起身:“行吧。坐久了是有點麻。……那個艾灸貼,真有用?”
陳雅芬的心猛地落回實處,一種酸楚又夾雜著微小的欣喜的情緒湧上來。她努力笑了笑:“試試不就知道了?”
那天下午,他們真的去了公園。陽光透過樹葉灑下斑駁的光點,路上有很多和他們年紀相仿的夫妻,挽著手,慢悠悠地走著。他們之間話依然不多,但那種令人窒息的沉默消失了。偶爾,陳雅芬會指著一株開得正盛的花說“這顏色真好看”,周國平會“嗯”一聲,甚至還會接一句“沒你以前種在陽台的那盆月季好看”。
一句普通的話,卻讓陳雅芬幾乎要落下淚來。原來,他不是沒有話,只是以前,她把所有的路都堵死了。
回程的路上,經過那家他們曾爭論過要不要去的茶樓。陳雅芬停下腳步,這次她沒說“我們去喝茶”,而是說:“走累了吧?要不進去歇歇腳?我記得你愛喝他們家的普洱。”
周國平看了看她,點了點頭:“也好。”
坐在茶樓裡,茶香袅袅。陳雅芬沒有再像以前那樣,試圖和他討論茶葉的產地年份或是沖泡手法,只是安靜地給他斟茶。周國平喝了一口,忽然說:“其實……這地方還行,沒想象中那麼吵。”
陳雅芬低下頭,看著杯中載沉載浮的茶葉,彷彿看到了自己那艘在婚姻海洋裡迷失已久的小船,終於望見了遙遠的、溫暖的燈塔。
原來,通往幸福的路,從來不是一條筆直的、需要斤斤計較寸土必爭的賽道,而是一條需要相互遷就、彼此體貼的環繞蜿蜒的小徑。她用了三十年,才在閨蜜的提醒下,恍然找到了入口。
而這一切,的確,什麼都是有原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