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造紙廠宿舍區真的是一個大世界,自己圍埋一起,什麼都有,市場、茶樓、冰室、書店,連足球場和籃球場都齊全,簡直就是一座自給自足的小城。八十年代初,這裡住的大多是紙廠職工和他們的家屬,早上見面晚上見面,誰家煲了湯、炒了什麼菜,隔著篱笆鄰居一清二楚。這裡的人情味,濃過茶樓剛沖好的普洱。

林家明和蘇麗珍就是在這裡長大的。家明老爸是紙廠機修班的老師傅,麗珍媽媽就在廠辦做文書。兩個由小玩到大,由牽著手去職工幼兒園,到現在一個在廣紙中學讀高二,一個讀高三,明明熟到爛,卻忽然有些不同的東西在心底生根。

家明生得高瘦,喜歡踢球,成天穿著件洗到發白的藍色運動衫,跑起來像一陣風。麗珍就文靜些,喜歡抱著本書,尤其是那本《家春秋》,看到皺皺的皮都不捨得丟。她們兩個走在一起,成天被街坊笑是“秀才遇著兵”,不過家明這個“兵”不是很會打架,只會死衝亂衝去追個球,而麗珍這個“秀才”也不只是會讀書,她煮的紅豆沙,甜到入心入肺。

一九八一年秋天,風涼水冷。某個星期六下午,家明在籃球場打到全身汗,急急跑去職工冰室,想喝杯冰水降降溫。冰室裡吊扇吱吱地轉,播著譚詠麟的《孩兒》——“孩兒出生一聲哭叫,父母的微笑……”家明一打開玻璃門,就看到麗珍坐在近門口的桌子,正在看書,手邊放著杯菠蘿冰。

“喂,書蟲珍,又在看書啊?”家明一屁股坐下,拿起本簿子扇涼。

麗珍抬頭瞪他一眼:“波牛明,你全身汗臭味,熏到我杯冰啊。”話雖如此,她卻很自然地拿起自己杯菠蘿冰,推到家明面前,“喝一口啦,看你嘴唇乾到裂。”

家明不客氣,拿起啜了一大口,整個人涼透了。“這期興追球衫啊嘛,”他抹抹嘴,“我們班球下個月和運輸公司踢友誼賽,如果贏了,每人存錢買件阿根廷球衫,藍白條,好像馬拉多納那樣型!”

麗珍嗤一聲笑出來:“你?穿上龍袍都不像太子啦!還是想想怎麼溫習好些數學吧,你媽媽說你這次測驗又肥佬哦。”

“那些xyxyz,識得來做什麼呢,”家明悻悻然,“我又不需要靠它開飯。”不過說完又偷偷望下麗珍,因為知道她數學厲害,成天在班上考第一。

就在這個時候,冰室的收音機播完歌,突然傳出盧海鵬的聲音講時事,說什麼“改革開放春風吹滿地”之類。家明趁機轉話題:“喂,聽說現在年輕人興‘自由戀愛’喔,不用再媒人介紹了。”

麗珍面紅紅,拿回本書擋住半邊臉:“你在哪裡聽到這些事啊?是不是又和隔壁車間阿強去文化公園看人拍拖?”

“哪有!”家明急急否認,耳朵卻悄悄紅了。其實他真的有去過,不過不是看人拍拖,而是看到有年輕男女站在榕樹底下,男的給女的紅色絲巾,女的笑得見牙不見眼。那刻,家明忽然很想送些東西給麗珍。

第二天,家明在廠區書店逗留了整個鐘,終於看中一本新出的《朦朧詩選》,包著白色封面,好靚。他捻捻褲袋裡的零用錢,一咬牙就買下來。接著他又跑去廠區唯一一間賣女孩東西的“靚靚”雜貨鋪,看中一條淺黃色絲巾,薄如蟬翼。他心大心細,最後還是買下了。

他找到麗珍的時候,她正站在足球場邊的榕樹下和幾個女同學聊天。家明撒嬌地走過去,假裝無意:“咦,這麼巧的?”然後趁那些女孩不注意,偷偷把包著絲巾的詩選塞給麗珍,“呐,借給你看的,不要弄皺啊!”

麗珍拿著本書,摸到裡面軟綿綿的絲巾,臉頓時紅過打風之前的天。她的同學們立刻起哄:“哦~借書這麼簡單?還是定情信物啊?”麗珍跺跺腳,什麼都不說,緊緊抱著本書轉身就走,但嘴角的笑意卻收不住。

家明在後面喊:“記住啊!這本書好貴的!”其實他心裡甜到,好像喝了一口煉奶一樣。

之後的日子,他們兩個似乎有些不同了。依然會一起走去上學,放學後家明去踢球,麗珍就坐在場邊的石凳上看書,不過現在看的就是那本《朦朧詩選》。有時家明進了球,會興奮地跑過來和麗珍擊掌,手黏黏的,麗珍會假裝嫌棄地說“臭啊”,但從來不會推開。

他們最喜歡去職工茶樓隔篱的“新華書店”,並排站著打書釘,聞著新書的油墨味。家明其實看不進腦,只有側著身看麗珍專注的樣子,看到她的眼睫毛像蝴蝶翅膀一樣輕輕顫動。有時麗珍會發現,就會用肘撞他:“看什麼啊看,阻住我看書。”家明就會傻笑:“你好看過這本書嘛。”結果當然是吃到一記白眼,但麗珍的心卻總是甜得像幾鐘。

紙廠小城小小,什麼風吹草動都傳遍街頭。很快,整個宿舍區都知道林家明在追廠辦蘇師傅的女兒。林家明媽媽在洗澡房碰到蘇麗珍媽媽,總會笑吟吟地說:“你女兒真乖,又聰明,怕是將來會有很多男孩追哦。”蘇師奶就會回答:“你先啦,成天掛著踢球,什麼時候才肯認真讀書啊?”兩個媽媽說的好像是些客氣話,但其實心底都挺受落。

冬天到了,廣紙年度足球聯賽開賽。家明是廠隊主力前鋒,決賽那天,整個足球場圍滿人。麗珍和班女同學站在最前面,條淺黃色絲巾系在脖子上,特別顯眼。臨開場,家明突然穿過人群走來,在眾目睽睽之下,脫下自己件藍色球衫,裡面是一件乾淨的白色汗衫。他將球衫遞給麗珍:“幫我拿著。”然後不等麗珍反應,就跑回球場。

全場哗然!年輕男女叫到拆天,叔叔阿伯們笑得見牙不見眼。麗珍抱著件還有汗味和泥土味的球衫,臉紅到脖子,但她沒有轉過臉,反而將件衫抱得更緊。那場比賽,家明好像吃了藥一樣猛,個人進了三個球,最後還射入致勝一球。完場哨聲一響,他第一時間不是和隊友慶祝,而是直奔向麗珍。

他站在麗珍面前,氣喘吁吁,滿頭大汗,對眼好像星星一樣亮。全場的歡呼聲好像突然隔了一層水,只有他們兩個對望。家明伸出手,不是拿回球衫,而是輕輕碰下麗珍壓著心口的手背。

“我贏了。”家明說,聲音有些顫抖。

麗珍望著他,眼睛彎彎含著水光,輕輕點頭。

沒有人再叫了,大家都笑吟吟地望著這對年輕人。夕陽金光燦爛,照在兩個青春的身影上,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好長好長,好像要一直延伸到很遠很遠的未來。

後來呢?後來的故事很長。廣紙小城裡,有很多這樣的愛情故事,平淡、溫馨,帶著些嶺南的濕氣和紙漿的微酸。而林家明和蘇麗珍的故事,只不過是其中好普通又好特別的一個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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