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紙小城的夏夜總是悶熱難當,風扇吱呀轉著,吹不動黏膩的空氣。阿靜踩著人字拖啪嗒啪嗒走過廠區宿舍,手裡攥著幾本複習資料。小倩家就在紅磚樓的三層,窗台擺著幾盆茉莉,晚風一吹,暗香浮動。

小倩是阿靜的高中同桌,兩人好得能穿一條褲子。高考落了幕,成績單發下來,都不甚理想。兩人約好一起備考再戰,阿靜瞄準大學,小倩則準備考醫藥中專。於是每晚收了工,阿靜便來小倩家溫書。小倩家窄,一廳兩房,兩人就窩在廳角的摺疊桌邊,就著昏黃的燈泡啃題。

小倩的阿哥阿文也在備考。他白天在流水線上忙得腳不沾地,夜裡還要去上夜校,準備考大學。阿文生得精瘦,個頭也不高,混在人堆裡毫不打眼。但阿靜卻覺得他與別個不同。他下班回來,汗衫濕透貼在脊背上,卻從不抱怨,只默默吃過晚飯,便踩上那輛老鳳凰單車去上課。單車鈴鐺有些鏽了,響聲啞啞的,在樓道裡一晃,阿靜便知道是他回來了。

阿靜生得靚,是出了名的漂亮。年輕仔有事無事都愛繞到她家樓下吹口哨。可她偏偏對那個沉默寡言的阿文上了心。有時阿文下課回來,會帶兩支紅豆冰棍,一支給妹妹,一支自然遞給阿靜。阿靜接過來,指尖碰著指尖,心裡便怦怦地跳。

阿文顯然也對阿靜有好感。他原本話少,可在阿靜面前卻會多講幾句夜校的趣事。有時溫書累了,阿靜抬頭揉眼,總能撞上阿文來不及躲開的目光。兩人對視一瞬,又慌忙各自低下頭去,只有電風扇還在不知趣地轉。

變故發生在一個平平無奇的夜晚。那晚小倩要頂夜班,偏生阿文爸媽也去了佛山飲喜酒,家裡只剩阿文一人。恰逢夜校老師病了不上課,阿文難得清閒。阿靜吃過晚飯過來,也不知小倩上了夜班,兩人共處,竟一時無話。廳裡靜得很,只聽見隔壁電視在播《萬水千山總是情》。

“聽歌麼?”阿文忽然問。

阿靜點頭。阿文便從抽屜裡慎重地取出一盒鄧麗君的磁帶,放進錄音機裡。音樂響起來的時候,兩人並排坐在藤沙發上,中間隔著一隻拳頭的距離。鄧麗君的聲音甜而糯,唱著“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阿文的手指在膝上輕輕打著拍子,阿靜偷偷看他,看見他耳根慢慢紅起來。

一曲終了,阿文忽然說:“你知麼,東莞那邊的廠子招工,工資比廣紙高好多。”

阿靜一愣:“你想去?”

“考不上大學的話,總要有條路行,不想一輩子就這樣。”阿文的聲音低下去。

那天晚上阿文打著手電送阿靜下樓。樓梯間的燈壞了一盞,光暈昏黃,兩人的影子在牆上拉得老長。走到樓下,阿文忽然說:“你一定能考上。”阿靜想說些什麼,最終卻只是點了點頭。阿文站在那兒,看著阿靜走出很遠,手電的光一直照著她腳下的路,直到她拐過彎去。

第二日阿靜再來時,氣氛便有些不同。原來阿文母親早有察覺他二人的微妙,這時她坐在廳裡剝豆子,見阿靜來了,笑笑說:“阿文今晚在家溫書,他不出來坐了。”阿靜心裡咯噔一下,還是如常鑽進角落和小倩一起做題。那晚阿文果然沒有露面,只有他房間的門縫底下透出一點光。

後來阿靜才從小倩那裡聽說,那晚阿文母親找他談了話,中心思想是現在不是談朋友的時候,考上大學要緊。阿文沒反駁,只是更加沉默。

再後來,日子便流水一樣過去。阿靜果然考上了大學,進了大國企做秘書,朝九晚五,體面光鮮。小倩也如願考取了醫藥中專,後來在社區衛生站做了藥師。阿文卻以幾分之差落榜,真的去了東莞的廠子。起初還有書信往來,信裡阿文說東莞如何如何,廠裡的飯堂菜好油,夜班辛苦。阿靜回信說大學生活,未名湖的荷花開了又謝。漸漸地信就少了,最後終於斷了聯繫。

許多年後,阿靜已經嫁作人婦,丈夫是單位裡的工程師,脾氣好,人也周正。孩子上了小學,日子平順得像一碗溫水。有次大學同學聚會,有人在東莞買了新廠房,邀大家去看看。席間說起舊事,那同學忽然道:“對了,你們廣紙有個叫阿文的,和我很熟,現在在我隔壁廠做主管呢。”

阿靜的心猛地一跳。

同學繼續道:“他娶了個東莞本地姑娘,生了一對仔女,幾好福氣。”說罷又想起什麼,笑著補充:“有次和他食煙,講起年輕時的事,他話當年有個好靚的廣紙妹,差點就成了。你說你們廣紙是不是專出靚女?”

眾人都笑,阿靜也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有些涼了。

散席後,阿靜獨自走在東莞的街道上。這裡早已不是阿文信裡描述的模樣,廠房林立,車水馬龍。她忽然想起那個聽鄧麗君的夜晚,阿文的手指在膝上打拍子的樣子。那麼近,又那麼遠。

街角傳來店鋪的音響聲,放的竟是鄧麗君的老歌:“今宵離別後,何日君再來……”

阿靜站定了聽了一會,搖搖頭又往前走。鞋跟敲在水磨石地面上,嗒,嗒,嗒,像時光走過的聲音。她想,有些故事還沒開始就已經寫了結局,像廣紙廠區那棵木棉樹,花開得再艷,也落不進隔壁廠的院牆。

而最初的那點情愫,早已深埋心底,如同廣紙小城那些舊街巷,如今高樓林立,再也尋不見當初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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