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珠老城区的夏日,空气黏腻得像糖藕丝,风扇吱呀转着,吹起账本纸页。财务科里,阿珍拨了拨颈后碎发,钢笔尖在算盘珠上敲出清脆声响。她是广纸厂最年轻女科长,二十七岁穿着浅灰的确良衬衫,襟前别一支英雄钢笔,眉梢眼角都带着傲气。
“珍姐,喝茶了。”同科室的陈伟明端着白瓷杯过来,杯底沉着几片粗茶。他手指关节粗大,袖口磨出毛边,总是站在她办公桌斜对角,像棵沉默的木棉树。阿珍眼风都不扫过去,只扬扬下巴:“放下吧。”她知道他的心意,车间主任的儿子又怎样?中专学历,做人闷得像蒸屉水,怎么配得上她这个财经学院毕业的高材生。
伟明的心意,全科室都看得明。每日清早替她擦净桌椅,端午节悄悄塞只咸肉粽在她抽屉,甚至攒三个月工资买条珍珠项链——阿珍当众退回,说:“戴不惯,颈痒。”后来才听说,他夜晚去珠江边捞蚌,一粒粒攒出的珠。车间里传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照旧默默帮她校对报表,将算盘珠拨得噼啪响。
转折是在那年秋凉。伟明父亲突发心梗入院,潮汕人家最重孝道,老母哭着要他即刻成家冲喜。三日相看,七日过礼,月内就娶了同乡阿英。婚礼那日财务科人人都去饮宴,独阿珍称病。她咬着唇核对季度账目。
之后十年如白驹过隙。阿珍相看过归国华侨、处长、甚至丧偶副厂长,总嫌东嫌西。有日经过财务科旧办公室,见伟明坐在椅上教个女仔做账,侧脸温柔如昨日。忽然心里漏跳一拍:原来被人捧在手心的滋味,是这么珍贵。
喝茶时她故作无意问起他近况,才知道他老婆在纺织厂三班倒,生了对双胞胎儿子,屋里永远浸着中药味。阿珍开始借故去他家送厂里福利,竟和他一家老小混得烂熟。潮汕人家门槛高,偏偏中意这个爽利粤女。周末她拎着水果上门,伟明阿妈拉她打麻将,八圈牌摸出亲情来。阿英总是默默斟茶,偶尔望丈夫一眼,眼中有薄雾般的忧。
阿珍四十岁生日那晚,伟明送她回宿舍。巷口路灯昏黄,她忽然说:“如果当年...”他打断:“我老婆养大两个儿子不易。”月光下他鬓角已有霜色,肩膀却仍像当年那个帮她扛账本的年轻人。此后她认他做“阿哥”,帮双胞胎补习数学,带他阿妈去省中医扎针,后来伟明妈认了她做契女。
流光最欺人。阿珍四十八岁那年咳出血痰,查出来是肺癌晚期。伟明第一个赶到医院,攥着病历在走廊蹲成团黑影。他老婆竟炖了川贝雪梨来,轻声说:“阿妹,慢慢喝。”
最后半年简直是人间奇景。伟明每日下班直奔病房,他阿姐帮阿珍擦身,老母在家煲药膳,连双胞胎儿子都轮流来读报纸。阿英有时坐在床尾叠金箔船,彩纸在她指尖翻飞。“叠多几只,等阿妹带去珠江放。”潮汕人信这个,阿珍广府妹本来不迷信,却笑着收下床头柜。
清明前夕,阿珍已瘦得像张纸。伟明扶她到窗前看琶洲塔影,她忽然说:“其实珍珠项链,我很中意。”他眼泪砸在她手背,烫得像当年茶炉房蒸汽。身后阿英正端着药碗进来,悄悄退出去掩上门。
丧事是伟明一家操持的。墓碑上刻“义妹阿珍”,下款是“陈氏全家敬立”。每逢重阳,总有人见花白头发的男人带全家来拜山,阿英摆开纸扎麻将台,细仔点火时嘟囔:“珍姑要吃糊就托梦给我爸啦。”
珠江年年水涨水退,河南地的广纸厂后来改制拆迁,唯剩木棉树照旧开花。世间情意千万种,偏有一种是:我不能做你枕边人,却成你世上亲。这段故事在海珠区茶楼偶被讲起,阿婆呷着普洱笑:“痴线的嘛,哪有这么傻的人。”头顶风扇依旧吱呀转着,似在说:有喔,就在河南地发生过的。